丙戌年五月，騎車往游北泉寺，途遇千年白果樹一株，挺立于曠野之中，高懸于村莊之上，數(shù)百米之外既能望見，遂騎行過去，細細觀賞。白果樹冠拱圓，蒼翠欲滴，樹干粗碩，六七人方能合抱，尤為可嘆者，樹齡逾千年而生機勃勃，毫無老態(tài)龍鐘之相，堪稱奇觀。
時值午后，樹下靜悄悄的，原以為只有我這種半酸文人才會有雅興對樹凝思，卻不料從樹后轉過一位小姑娘，我驚訝地看看她，她驚訝地看看我，莞爾一笑，十分大膽地問我從哪里來。她的大膽出乎我的意料，我疑心自己闖入了她家院子，她可以毫不客氣地詢問我，驅趕我。白果樹生長于一戶農家南面十幾米，那一定是她的家了，我暗揣。既然到了人家地盤上，只好恭恭敬敬地如實回答，從城里來。
“城里？”小姑娘重復著說，“城很遠的，你騎車來的？”
我點點頭，不敢相信山村里會有這么大膽的小姑娘，印象中山里孩子在山里潑辣狂野，在生人面前拘謹靦腆，不敢往人前站，沒想到小姑娘不但不躲避我還主動詢問，讓人琢磨不透。“你去過城里？”我試探著問。
小姑娘自豪地回答：“去過，去過五六次呢。”這里距城不過五十公里，但位于大山深處，交通不便，小小年齡能進過幾次城，看看大山以外的世界，的確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我再次注目眼前這位與眾不同的小姑娘，她穿著一件暗紅色短袖褂，天藍色長褲，腳上一雙米黃色塑料涼鞋，顏色倒是鮮艷奪目，但搭配到一起并不好看，反而給人一種土氣的感覺。這樣的裝扮，只有農村孩子才穿得出來。小姑娘的的確確是山里孩子。最有說服力的是她那張臉，黑得很，黑得出奇，說句不客氣的話，像非洲女孩，城市里孩子絕沒有這樣黑，倒是將兩排牙齒映襯得更加潔白了。“你是這村里人？”我問她。
小姑娘回答說：“不是。”她的話讓人更加難以猜透。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停著一輛破舊自行車，除了泥巴的土黃色，分辨不出自行車本來的顏色。她一定是騎自行車來的，她的家離這里不會太近。這更不可思議了，小姑娘不但像我這個半酸文人一樣有雅興，從外村來專門看望白果樹，而且還以主人身份自居，這種用俯視眼光看外人的勇氣著實令人佩服。
小姑娘望著我滿臉狐疑的滑稽相，一陣哏哏笑，“俺家在那邊。”說完，揚起手輕快地一點，指向西邊大山更深處。那神情，似乎住在大山深處是件十分自豪的事，就像北京人面對外地人所擁有的優(yōu)越感一樣。從遠處專程而來拜訪一棵千年銀杏樹，發(fā)生在一個山村小姑娘身上，注定是一件讓人難以理解而又饒有興致的事。剎那間，小姑娘在我心目中有了謎一樣的感覺，不充滿好奇心也不行。“你叫什么名字？”我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問她。
“你猜。”小姑娘一撇嘴巴，臉上躍上一朵笑靨，被汗水浸濕的兩綹頭發(fā)粘貼在額頭上，如若愛裝扮的女孩兒的刻意修飾。顯然，我低估了小姑娘。在習慣勢力中，山里孩子熱情純樸，有問必答，易于接近，沒有想到她會摞出這樣一句話，反給我這個城里人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誰能猜到呢。”可以用做名字的字多得很，不著邊際地亂猜，只怕三天也猜不到，我在心里竊笑孩子的天真無邪。
“那就使勁猜嘛。”小姑娘依然不依不饒，繼續(xù)進行著她的調皮游戲。小姑娘的調皮與大膽，讓我很快喜歡上了她。按照山里人起名字的習俗，女孩兒無非起個花草香芬之類的名字，為了討得她的“歡心”，不使她掃興，我裝作認真的樣子，沉思一陣，一連說了好幾個類似的名字，都不對。
小姑娘一點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還猜，還猜。”如同和一個非常熟悉的朋友做游戲一樣，她拍著手哈哈大笑，看樣子，猜不著會讓我一直猜下去。我只好放棄，不再枉費氣力，心里暗暗叫她山妞，大山里的小妞，像山一樣清雅的小妞。山妞看上去有十三四歲，扎著兩條小辮子，臉龐黝黑卻遮掩不住固有的俊俏，說不上漂亮，但屬于耐看那種，越看越有味。山妞要是生在城市，作父母的肯定舍不得讓她出去頂著烈日出去干農活，滿山瘋跑，以至于曬出一副非洲人模樣。女孩子有一副嬌嫩的皮膚是一種資本，尤其是今天，美在女性心中牢牢占據(jù)首位，甚至視如生命。“你喜歡這棵白果樹？”山妞畢竟是孩子，她眼中的白果樹與成年人眼中的白果樹肯定不一樣，我試圖探尋山妞的內心世界
山妞撩起長長的睫毛，炯炯有神的目光瞟我一眼，毫不客氣地拋出一句硬梆梆的話：“你以為只有你們城里人喜歡？”我為自己從門縫里看扁人的態(tài)度后悔了，顯然，在我的意識中，山妞是一位孩子，是一位山里孩子，哪里會懂得千年白果樹的滄桑與深沉？果然，山妞圍著白果樹轉了兩圈，自言自語地說：“俺要是科學家就好了，研究研究這白果樹。奇怪，這白果樹葉怎么能治病呢？”與山妞接觸時間不長，這位倔強而富于個性的孩子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而特殊的印象，不，她外表是個孩子，心理上不再承認自己是個孩子，這是山妞渴望長大的反映，也是山里孩子觀念進步的流露。
本來我是來看白果樹的，沒想到卻被山妞獨特的性格吸引著了，我不遠不近地站在她身后，試探著和山妞搭訕：“這白果樹總有上千年了吧？”
山妞扭過頭，瞟一眼，相當自信地說：“快兩千年了。”聽那口氣，好像真是一位研究白果樹的專家，有一雙火眼金睛，能看透到樹里面的年輪。
我心中充滿疑惑，“你怎么知道快兩千年了呢？你又不是這村子里的人。”
話音剛落，山妞立即犀利地反駁道：“你怎么知道俺不是這村子里的人呢？”
我被謎一樣的山妞弄得暈頭轉向，找不到北，她怎么這樣反問呢？“你不是說你家在那邊嗎？”
又是一陣哏哏的笑聲飄過來，山妞朝我做個鬼臉，瞪瞪眼，“俺有兩個家！”在她那張別具一格的臉蛋上，白眼珠格外白，宛如沒有月光夜空里亮晶晶的星星。山妞自豪得很，似乎有兩個家是一件驚天動地了不起的事。山妞明明指著她的家在西邊深山里，怎么一會又變成這個村子里人呢？況且還有一輛風塵仆仆的破自行車停在旁邊，我墜進了十里云霧，認定山妞在說謊。“兩個家？”是不是父母離婚又組合成一個家呢？如今，這樣的事在城里司空見慣，離婚風潮難免不波及到山村。我胡思亂想，沒有敢說出口。不過，父母離異的孩子心理都或多或少受到影響，但山妞的純真、膽大、活潑、調皮根本不是從這樣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況且，這樣的孩子都有意遮掩，更不會主動向外人炫耀。我不敢再信馬由韁瞎胡想，生怕玷污了山妞。
瞧著我呆若木雞的樣子，山妞嫣然一笑，“俺有兩個家，奇怪嗎？你猜猜。”
嗐，又讓猜，我對她一無所知，連她的名字還不知道，怎么猜得到？為了不讓她失望，我假裝認真地說出幾種美好的可能，沒有一種讓她點頭。有兩個家的原因山妞不說，我也不好追問，只好默默地瞅一眼這個膽大、倔強、個性獨特的山村小姑娘，尊重她的選擇。
在白果樹下盤桓了一會，我準備出發(fā)，順便問她去北泉寺怎么走，沒想到這一次山妞挺爽快，她說她也準備回家，正好一路，說完，利落地跳上自行車，燕子一樣率先飛了，飛得很快，很野，將我這個成年人遠遠拋在后面。騎著高大的28型加重自行車，山妞的個子顯得有些矮，腳蹬不到底，身子左一扭，右一傾，兩條頭發(fā)辮在身后蝴蝶一樣上下飛舞。我緊蹬幾下，大聲呼喊：“慢點，別摔倒了！”
山妞遠遠地回過頭，笑嘻嘻地回答：“摔不��！”一上路，山野孩子的野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
野性十足的山野孩子摔打慣了，騎車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而我僅僅是用城里人看待城里孩子的眼光叮囑，在山妞面前顯得十分蒼白。不過，還是忍不住關心幾句——我已經喜歡上她了。
到了前方一個岔路口，山妞停下來等著我，說她要轉彎了，去北泉寺一直走，到下一個岔路口向右轉，不遠就到了，說完，一溜煙消失在綠樹掩映的山間小道盡頭。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猶豫不決，沒有按照山妞的指示行進，數(shù)年前我去過一次北泉寺，記憶中就是她轉彎的那條路，她一定在耍弄我。這個山妞，真鬼。
過了好一會，遇到一個位老者，上前打探，才知道北泉寺就是山妞所指的路。山妞沒有耍弄我。我向山妞消失的地方眺望，群峰聳峙，山嵐繚繞，山妞就在那里。
按照山妞指示的路，我果然騎到了北泉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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