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聽戲，愛看戲。這是幼時養(yǎng)成的習慣，至到今天，仍是揮抹不去。同齡人笑我癡狂，譏我一腦子傳統(tǒng)，而我沉浸其中，把玩不盡。
京劇固然國粹，聽來總覺陽春白雪，與我等下里巴人冥冥中有一種遙遠的距離感。黃梅戲是徽風皖韻的招牌，但皖南與皖北巨大的人文切割，使家鄉(xiāng)人能夠吟唱黃梅戲者甚少。一些藝員大腕空降亳州、傾力獻演，為了渲染現(xiàn)場的氣氛，常常唱上兩句夾生的黃梅戲來取悅觀眾。家鄉(xiāng)人往往對此無動于衷、反映淡漠，使這些叱咤藝壇的“星星”們有些不解。他們不知，由于過度看重了行政區(qū)劃的功能，卻忽略了地緣風情的主導。豫劇攜帶著厚實的中原民風占據(jù)了家鄉(xiāng)，頗有市場。但是為了更多地擁有草根性，個別劇目為了通俗傾向于低俗，況且大部分唱詞、曲調(diào)、流板都被聽者熟諗于心，缺少了必要的新鮮感和品賞欲，不免讓人生出濫殤之憾。
二
家鄉(xiāng)的二夾弦和清音，身上夾雜著撲鼻的泥土之香，但因其個性化的演技，攝人心魄的唱腔，一直是我心夢中翩翩飛翔的“兩只蝴蝶”。近年來，可能事務繁雜的緣故，“兩只蝴蝶”與我越飛越遠，很難再有機會品嚼其中甘味了。
二夾弦與清音，一個戲曲，一種曲藝，之所以成長為亳州的文化“土特產(chǎn)”，事非偶然。盤查一下“戶口”，二者的產(chǎn)地并不在亳州，只不過，隨著鄉(xiāng)風的傳遞，這兩種本應在自己家鄉(xiāng)茁壯旺盛的文藝花蕾，卻因亳州這個地域的適宜土壤尋覓到了生長激素，并且愈發(fā)茂盛起來。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文化景象。
三
清朝嘉慶年間，河北濮陽白馬村有一白姓秀才，膝下二女，出落得芙蓉一般。由于一家人對戲曲的偏好，日子始終在歡唱中度過。天性聰穎的兩位美女在紡紗時為了驅(qū)趕寂寞，順著紗車吱吱吜吜、咿咿呀呀的音節(jié)和律動，經(jīng)常自編自唱一些無字小曲，無意間演變成了一種動人的曲調(diào)。后因洪水肆虐，白秀才一家流離失所，在山東、河北間輾轉(zhuǎn)，衣食住行全靠女兒賣唱獲得。
二夾弦在亳州的第一次亮相是在一九一六年，演出的地點并非是在豪華的大劇院，很可能是在喧嘩的街道旁的地攤上首演。它的主要伴奏樂器為四胡，四根弦中每兩根分別夾一束弓上的馬尾，故因此而得名。對于這種風格迥異的劇種亳州人感到耳目一新、寵愛有加。為了永遠留住這種天籟之音，亳州人盛情邀請民間老藝人徐廣思落戶亳州，專心栽培和料理這朵藝苑奇葩，而此時的徐廣思已經(jīng)在蘇魯豫皖間名聲大震。
二夾弦的唱腔是典型的原生態(tài)，突兀間聲音從口中傳出，細聽初感是從鼻孔流出，再聽又覺似胸間迸發(fā)，此時，方會頓悟：哦，原來是共鳴而成呀！那頻繁的真假聲交換圓潤而高亢，使人若夢若幻；那瞬忽間聲腔的大跨度跳躍起伏，自然而流暢，讓人爽意快感。“真中藏假、假中含真、以真代假、真假難辨”的特性，使二夾弦賦予了人們太多的委婉柔媚、酣暢淋漓。
我是迷戀和沉醉其間的，無論是在觀賞《金龍盞》、《桑園會》，還是心游《花庭會》，剛?cè)嵯酀�、充滿張力的萬種風情總是讓我難以自拔。尤其是當多才多藝、身兼多職的伴奏者穿插其間，與臺上演員一唱一和、一笑一顰，全場歡動、掌聲如潮，現(xiàn)場氣氛的熱烈與激昂遠勝于現(xiàn)今超女快男PK的瘋狂情境。當年，名角王云模的出場，是演藝界乃至民眾業(yè)余生活關注的大事，“一票難求”的情狀常常讓不少人為了一睹芳容而擠破了頭。
二夾弦是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也是創(chuàng)新的傳統(tǒng)，細細品味，可以明顯感到仍有一種紡紗小曲的痕跡。再作品咂，又能領略出花鼓、梆子、琴書、淮劇的風韻，也正是這種不斷地吸納各個流派的營養(yǎng)成份，才使得二夾弦飽滿又嘹亮，清秀又奔放。
四
戲曲和曲藝的魅力就在于給觀者、聽者創(chuàng)造一個充分想象的空間，積蓄一種情調(diào)，揮灑一種性致。那種或柔美、或凄婉、或濃烈、或粗獷的氛圍，會引領您漫步于世外之境，在情韻、視界、聽覺上獲取一種質(zhì)化的滿足、快意的享受。
清音猶如一株清高的芍花，驕艷秀麗，雍容金貴，給人一種精致、雅致的印象。
當年從清宮未關嚴的門庭里傳出的這種美妙聲音，被民間命名為清音。它曲調(diào)優(yōu)美，清雅動聽，由于出身皇室，成為高端的高雅享受，屬貴族的專利。之所以在不經(jīng)意間流落民間，據(jù)說是因“鐵桿粉絲”姜桂題大帥在清末回鄉(xiāng)一次意外的哼唱所致，先在親戚友鄰中悄悄低吟，后在姜、蔣、劉、李、耿、馬、饒、湯等“八大家”中秘密淺唱，再后來就管理失控，迅速呈發(fā)散性的傳播，一發(fā)而不可收了。
既然是皇家的物件下嫁到了民間，那它就要有個適應過程，每每開唱前，一定要顧及個名份，講究個捧場，擺出個架式。二夾弦是拒絕商業(yè)性演出的，演唱者不可稱之為藝人，而要尊稱為先生。如逢某家喜慶大典，需要清音助興，東家須提前三天懷揣著大紅請?zhí)角逡羯珙A約。檔期確定后，東家要在當日清晨派專人專車提前迎駕樂器和風燈。開演之前，擺好二至三張方桌，鋪上大紅氈條，氈條兩端各束風燈一盞，點燃蠟燭，中間恭敬地擺上僅供觀賞的高級點心碟子，桌子正面放斗椅多把，此為伴奏區(qū)。再以此為半徑擺出N條長凳，方為觀眾席。這些道具東家準備停當了，趕忙出門躬身相迎身著長袍大褂唱清音的先生們，并高喊：眾位先生們，勞駕光臨！請呀——這才能進入真正的開場。
一整套嚴謹?shù)亩Y儀和一系列鋪排的流程，昭示出清音特有的孤傲，十足的貴氣。既便身居民間，仍就不忘自己的身價。由于操作程序的規(guī)范，清音三段式的演唱步驟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越雷池，三句平頭起唱，中間唱曲牌，后鼓尾結(jié)束。就這樣干脆利索，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同樣，藝人——不，先生們的演唱也是循序而行，前奏曲后，自左至右逐人亮嗓，而后再分角色拼唱一個完整的段子。
清音的唱腔婉轉(zhuǎn)低迴，情韻交融。她不追求敘述的生動、情節(jié)的夸張，而是以音傳情、以聲含韻，整個曲子字少音多、意味深長。民間樸素地稱其為“哼哼腔”，并授其“九腔十八調(diào)七十二哼哼”的綽號，這當然是一種草根版本的解讀。
清音的伴奏拒絕簡約，而選擇張揚，三弦、古箏、墜湖、二胡、管簫、揚琴、八角鼓、挎板等組成的樂器方陣，好如交響樂隊的壯觀，更似皇帝出宮時的氣勢。春夏秋冬、風花雪月很自然地成為其亙古不變的主題，只有《西廂記》、《紅樓夢》、《三國演義》這些名品名著才能具備清音入選的資質(zhì)。
清音，只可靜享。它是茶水飄漾的清香，它是山間浮蕩的氤氳。
清音，只宜遠觀。它是自然尋覓的勾思，它是紅塵蒸發(fā)的創(chuàng)想。
此曲只應天上有，耳畔心間常惦念呀。
五
年輕一輩無緣戲曲和曲藝，是經(jīng)受不起漫長的情感醞釀。時代節(jié)奏的提速，使他們更多地鐘情于快餐文化。個別年輕人責怪戲曲的唱詞聽不懂，其實這是拒絕接納戲曲的非正當理由，紅透半個地球的周杰倫，才華滋肆、唱功一流，但是真正能夠聽懂他的唱詞者，估計寥若晨星。即便有所懵懂，估計聽覺亦有“特異功能”。
打開電視，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于丹用她一貫出眾的文采和口才，正在《游園驚夢》中津津有味地推廣著昆曲。其實，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和大陸文化大家余秋雨先生都曾癡醉于昆曲，早已將各自的情感镕鑄進文字和行為之中。只不過，二位選擇的傳播載體和低調(diào)方式與于丹不同罷了！
家鄉(xiāng)的二夾弦和清音，已經(jīng)成為我記憶的典藏，很想在一個陽光的午后再有機會慢慢品賞，我祈盼著“兩只蝴蝶”翩翩回的日子。
但愿，這不是一場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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