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讀于宮莊小學。這是一個頭百戶人家的小村子,只有五六百號人,和其他村子一樣,依偎在逶邐流淌的魯汀河畔。村小座落于村莊北頭,顯得落寞而孤獨。學校前后兩進,共五間,空磚墻,河泥鑲縫,屋上鋪著箔子,苫著糊泥,蓋著大洋瓦。教室里是幾排長條凳,黑板上斑駁脫落,似老人皺紋縱橫的臉龐。
學校沒有圍墻,風兒任意流浪,隨手拋起臟兮兮的紙片,鳥雀一般飛舞。東邊是玉帶般的魯汀河,河邊靜臥著幾座饅頭樣的墳塋,上面衰草萋萋,當風搖曳,經幡一樣。河里長年開著輪船、拖駁船,還有張著帆的農船和壘著泥鍋箱的各式漁船。一下課,我們這些小伢子便趴在河邊凝望著南來北往的船兒,心兒也被牽得很遠很遠。河邊一浪涌過一浪,到處是漂洗得十分潔凈的貝殼和瓦片。擲瓦片是我們常玩不衰的游戲。在河邊還可以揀到不知哪朝哪代的方孔銅板,我們一有空就攥著銅板在操場上鑿銅板。
窗戶上沒有裝玻璃,冬天里,老師就蒙上塑料膜子,沒幾天,就被誰的小手戳開了幾個洞。廁所砌在東北角上,墻上不知是誰歪歪扭扭地寫著污穢的字樣。女廁所的墻上總被搗開好幾個小洞眼,堵上了,又戳開了。不算平整的操場上時有老農在脫土墼。一塊塊長方形的土墼整齊有序地排列著,蔚為壯觀?傆姓{皮蛋在上面踩出一個個腳印,這可苦煞了老農,這些土墼是由秋后砌房子用的。這種缺德事,我也干過。十月份,操場上曬滿了人字形的稻草把兒,村里人用來搓草繩、填灶膛哩!
村里若是放電影、唱大戲或開大會,都在村小的操場上。放電影的那天下午,早有人在東邊臨河邊挖兩個坑,豎上毛竹,待電影船橐橐橐開來后,再扯上白被單似的幕布,按上個方喇叭。太陽剛落山,四村八鄉(xiāng)的人都涌來了,有的蹲墻頭,有的鋦草堆,有的吊樹椏,整個電影場上人聲鼎沸、煙氣彌漫。第二天到操場上一看,蠶豆殼、甘蔗渣、山芋皮、草紙什么的到處都是,東邊還有一股濃濃的尿臊味,簡直就是對操場的一場浩劫一種戕害。
村小北邊便是莊稼。青青綠綠漫漫泱泱的稻海當中,學校就是一座孤獨的島嶼。學校西邊是幾座茅屋,屋后是片竹林,一場夏雨之后,竹葉愈加青碧,林中幽香縷縷。校長畫得一手好竹,令我們十分欽羨。
那時,村小多是復式班,校長既要教學,又要敲鐘。當當當……古鐘聲音綿長、悠遠,和著村里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馱走了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我們也在這單調而有節(jié)奏的鐘聲里小麥一樣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揚花……那時我約摸八九歲,那位校長其實是我的父親。
十多年后,一個充滿憂傷的秋天的黃昏,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告別心愛的老師和同學,走出師范學校的大門,躊躇滿志地踏上故土,踏進朱麟小學的大門。我的到來,仿佛是一股清新的山泉,給原本沉寂的鄉(xiāng)村校園帶來一派生機。我在學校西邊清亮亮的小河邊搭起竹笛吹《姑蘇行》和《長亭送別》。鄉(xiāng)村孩子純樸敦厚且有悟性,幾個月便學會了吹《拔根蘆柴花》。
黃昏的校園是靜謐的,有風從田塍上踅過拂上臉頰,就像是甜蜜而酸楚的往事。在一只蝴蝶的指引下,我聆聽到苦楝樹下一朵月季花內心的歌哭。晚上,校園在如水的月光中沉寂下來,扶疏的花木在清風中私語。沐浴于清麗的月色中,心里盈滿了美好的希冀與憧憬,心靈棲息于純凈的詩意之中。我發(fā)揮書畫專長,出精致的黑板報,訓號鼓隊,勤奮讀書寫作,日子平靜而充實。沒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浪漫,卻有“菜花香雜豆花香”的愜意和“蘭言竹笑石點頭”的雅致。
春夏季節(jié),秧禾青蔥,白鷺點點,站在操場西邊遠眺,稻田泛起陣陣綠色的漣漪,在夕陽的橙光濡染下,仿佛一幅色調凝重的油畫。田間的小路上,常有穿紅戴綠的學生挎著書包,蝴蝶般地翩飛、音符般地跳躍。他們走進遠處如水墨剪影般的村莊,走進暮色蒼茫地平線的盡頭,帶走了老師的期盼和夢想。在動蕩著細碎楝樹花影的鄉(xiāng)村校園里,我度過了十余個春秋,然后又供職于大樓聳立的新校園
而現在的宮莊小學早已蕩然無存,被村民砌了兩三進五架梁瓦房,難覓先前的絲毫蹤跡。朱麟小學已被一分為三,用作村委會、玩具廠和廢品收購站,曾灑滿我夢想的校園里矗立著一尊通訊塔,但校園里的那棵雪松依然挺立著,那幾棵掛滿楝果、寫滿滄桑的苦楝樹還在秋風中佇立著,諦聽颼颼秋聲,緬懷過往的時光。
啊,鄉(xiāng)村小學,雖然歲月更替,人事代謝,我為何還在春花秋月的夜晚或詩意盎然的黃昏把你深情地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