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晚點了。
活躍了幾分鐘的過于高亢的興奮戛然而止。候車廳的氣氛比先前更加壓抑,混雜著憋屈的尷尬。同行的人都踱來踱去,鞋底在水泥地上嗒嗒地搓得特別響亮。
揮不去的趕車的疲倦讓我異常安靜,我只想靜靜地躺一會。
客車終究還是來了,匆忙地將行李塞進車廂,就開始回家。
在出站口的轉(zhuǎn)角處,車突然停了,上來好多人,把僅有的那條窄小的空道堵得嚴實整密。
十二個人,十二個矮凳。很精細的安排。
倦得很,就這樣懶懶地斜靠著。超載的客車埋著頭,疲憊地拖著身子,司機和售票員昂著頭,快樂地笑著。呵,只有那窗外的雨啊,走走歇歇,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其實,我不想回家,家太大,盛滿了回憶,這回憶太重,隨手一握,就皮裂筋斷,砧砧地拉扯得心酸疼得厲害。
諾大的房子,今年比往年該更空一些吧!恐怕只能聽得到我的回音了。
弟弟去補習了,留下一個大大的空缺,讓我用孤寂去填補,爺爺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耳朵也一年壞似一年,即使撕破嗓子,聲音也震不進他的耳膜。
這個家,太過安靜。當我關(guān)掉電視,耳邊響起的全是過路人無關(guān)痛癢的閑聊,家常雖小,卻聒噪得厲害。
疲倦,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應該開個天窗的,我一直這樣想著。記得小學課本上,有篇題為《天窗》的文章,一幅簡單的插圖嵌在大大的黑色宋體中,牽絆了我這么多年。這個想法我從未跟人提及過,只是在月亮把墻壁映得亮堂堂,獨自平臥著,卻看不到星星的晚上,用來作自己稍稍的慰藉。
就這樣眷戀著,淡淡地,也沒有太強烈的期盼,總覺得那幅插圖似乎是我雜亂的記憶里淺淺的一個剪影。也許,我真有過那樣的天窗......
夜夜,搵著回憶入睡,聽勺海入夜,浪花泛起泡沫;看楓島無聲,舊巢在枝椏上搖曳。
第一次離家,是在初一,離家五天,卻勝過五年。
那時,奶奶的腿已意外癱瘓,媽媽把弟弟托付給了外婆,我在學校和十五個人擠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八張床、沒有衣柜,同一層樓的人共用一個洗手間。周五的傍晚顛簸地乘著“麻木”歸來,腳一踏進外婆家的門檻,我就哭了,遠處,弟弟愣愣地看著我。
覺前,和弟弟擠在一張床上,嘰嘰咕咕的有講不完的話。
“姐姐,前天,我們在樹上取了一個麻雀窩。”
“哇,真好!”
“里面有三個小蛋”
“哦,是嗎”
“嗯,還是熱的呢”
“哈哈,真好玩”
天花板不高,白熾燈掛在上面,不渝地,一點一點將整個房間涂成暗黃,空氣中也彌漫著黃色的清香,素雅的懷舊的味道。
我家與外婆家相隔不遠,每天上學,弟弟都會從家門前經(jīng)過,站在公路上,遠遠地,隔著紅色的楓葉,綠色的松衫,踮起腳尖望望這個有點破碎的家。
掐準時間,兩位老人總會在固定的時刻出現(xiàn)在門口,爺爺佝僂著背,背著兩手,在門前的泥土地上站著,笑著和低低坐著的奶奶說著話。
兩位老人眼眸渾黃,但卻因顧盼而有神。
弟弟說,每次路過家門時,叫一聲爺爺奶奶后就匆匆地往外婆家趕。說是怕遲了讓大家為了開飯等他一個,他會過意不去。這個在家耍慣了脾氣的小少爺,是何時添得這番細膩的心思。
也許,這樣匆匆地,才好!
在家停留得太久,又會空惹些記憶的惆悵,不經(jīng)意地一個觸動,又會招來些百般想、千思念,萬般無奈地又灑下淚點斑斑。
外婆待我們很好,但寄人籬下終歸是比不了自己家的。
每次放假都會回去看看。習慣性地將手輕放在樓梯扶手上,古銅色的木制扶手,不知不覺中竟已揚滿灰塵,像是它朝夕寂寞中吐出的愁怨點點,等待的顏色如此暗啞。
墻角,總愛掛幾張蜘蛛網(wǎng),穩(wěn)穩(wěn)地,扎根于這個淋不到雨又刮不起大風的一隅。
幾年前,受了一部電視劇的影響,曾和弟弟補了好些蜘蛛,關(guān)在一個小罐頭瓶里。我們瞪大眼睛,興致高昂地趴在地上,足足叫喚了四十分鐘,嗓子啞了,胳膊撐得酸疼,但蜘蛛畢竟是蜘蛛,全然沒有蛐蛐哪怕是一分的斗性。
或許,它們只需要一個舒適的家,過最平靜的生活。
推開那扇門,淡淡的指紋無心地浮上塵土,墻面粉白如洗,地板冰涼得有些徹骨,矮矮的櫥柜上,過大的電視蒙著一塊不透風的布,它似乎殘喘著在那里受禁了好幾個世紀,日日夜夜食著煩悶的怨果,吐著晦暗的果皮,果皮干枯,碎裂,然后,隨著塵埃一粒粒重重地摔落,擠滿櫥柜。厚厚的玻璃,刻著精致的花紋,漠然地,橫隔在空落的DVD柜間,它也是覆了灰塵的,不過零零灑灑,終究厚不過我念家的情緒;蛟S哪一天,會厚過吧......但愿那一天永遠也不要來。
累了,真的。
從衣柜里隨便拖出一床墊單,胡亂地,鋪在冷冷的棉絮上。
迷迷糊糊地,就這樣睡去。一個很漫長的覺,卻睡得不勝安穩(wěn),似乎做了很多的夢,但卻一個也記不起來,頭沉沉地,好悶好悶。離開的時候,電視上播著鄧麗君的歌: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來
......
今宵離別后
何日君再來
這樣的離別,東道主為我,君亦為我。
以前思家的情緒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顯得有些矯情,那種陳舊的依戀在一次次的重逢和離別中消失殆盡,而我,正是在這種重逢和離別中漸漸長大。
上了高中,離家更遠了。
如今是每月回家一次,或許,這樣更好一些。如果可以,我甚至寧愿十一長假也不要回去。但是,不行。爸媽在電話那頭等著我。
我以前的照片壓在枕下,陪著他們度過了三四個寒暑,在他們心中,我一直都是那個緊緊牽著他們的手哭叫著不肯讓他們外出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什么發(fā)生了變化,但至少,即使底片還在,也洗不出那種色澤的相片了。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錄下我兒時的牙牙學語聲,那大概是最能觸動家長的聲音了,但是,這樣的觸動與孩子無關(guān)。我們像聽童話一樣聽著兒時的故事,嬰兒時代的記憶永遠也只是空白。
爸媽的寒暄在我的耳邊喃喃地響了數(shù)十載,一如既往,溫暖也一如既往,但是,電話很冷,一如既往。
奶奶出事的那個暑假,我和弟弟每晚都在想念著他們,甚至向上天祈禱,哪怕能回來一個也好。
當然,我們只是這樣想著,電話里,仍然只是隨口帶過。我不想讓他們?yōu)殡y,更何況,這樣的為難無異于火車站口蒼白的回眸,只會徒增掙扎的痛苦。
做飯的任務,從此移交于我。
媽媽常說,你們那個暑假肯定挨了不少餓,你這么懶,做事有那么慢。
我很懶,做事也很慢,殊不知,我只是為了重拾孩童時代的關(guān)懷。寒假太過短暫,我怕會將這份感覺遺忘——幸存的唯一的家的感覺
用老式的灶臺煮的飯很香,但是,它的滾燙的青煙熏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知道,這個家,會讓我流下很多淚水的。
車上忽然有點嘈雜,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挺直身子向窗外張望,我以為到了市區(qū),沒想到高速公路竟有這么漫長。司機和售票員公鴨般地嚷嚷著,將后上的那個多出的隊伍催促下了車,他們被安排著乘著的士遠去。
車又開了,我竟然有些失望。
這次離家時間確實很長,半年了。不知道爺爺可安好?弟弟可又有長高?
外公忙著幫大舅舅家蓋房子,聽說大舅媽回來監(jiān)工……那么,弟弟是斷不會再留在外婆家的,他不再是雛鳥,長大的他即使只有一只翅膀也會掙扎著去找一個清靜的住所,當然,除了學校,他能回的,也只有家,這個冷清的,空寂的舊巢。
高三了,每月才回來一次,卻還要聽鍋碗瓢盆砸出心碎的聲音,繡著一如往昔的油煙,像聞著六年前的菜的暖香。這樣的油煙,是萬不能嗅得太多的,怕會濃濃的引來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只遮得住陽光,卻下不了雨。
弟弟和我走著同樣的沼澤,或許是我走的每一步都太過沉重,所以踩著我的腳印的他即使舉步極輕也會陷得更深。
月末難得的兩天休息日,本來是應該加餐略補補身子的,卻只能吃著最簡單的菜,將多年的辛酸咽下食管,在胃里儲存,累積,發(fā)酵,酸味從鼻孔而出,在眼膜前形成霧霰,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層,卻將淚水死死地封在眼眶里,轉(zhuǎn)悠悠,轉(zhuǎn)悠悠……終于蒸騰著,驅(qū)散了薄霧,可惜眼里再也沒有了淚水,只是澀澀地痛,像是有誰誤灑了幾粒細鹽,干枯,酌咸。
空對著四面墻壁,懷念——懷念;癡望著寂寥的公路,盼望——盼望。
這種隱隱的燥悶,悱惻刻骨。我不愿再去記起。
空調(diào)的風,吹得我有點戰(zhàn)戰(zhàn)的冷。家里是沒有空調(diào)的。我有點想家了,想去看看我的弟弟,將那種纏綿的傷感扭斷,他應該陽剛點的,至于我......就順其自然吧,反正都已經(jīng)習慣了。
市區(qū)。鎮(zhèn)縣。家鄉(xiāng)。
我看到那紅楓了,綠色的小松衫還是那么高,門前的枇杷樹矮矮的,架著一根暗黃的竹竿,那是用來晾衣曬被的。
門口,晃動著一個人影,有點佝僂的背,雙手背在后面,在走廊里徘徊,徘徊。
那個人——是爺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