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母親,總是在夜半時分。那時周圍的人都已忽忽地進入了夢鄉(xiāng),而我總選在這個看似不恰當的時刻思念母親。
門虛掩著,屋里屋外盡被黑色所覆蓋。我朦朧地睜開眼,母親似乎就從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來到我的面前,她那雙粗粗的滿是繭的手,依舊暗黃。我是不愿意這樣去形容母親的。于是又愧疚地閉上倦眼,可她深情的雙眸,總是轉向我,臉上綻放好些年來從未目睹到的微笑。我向來知道,母親是喜歡靜的。她總是和我一樣,在靜靜的夜晚發(fā)呆,想著遠隔千里的心中的最愛。
母親小時候家庭環(huán)境還不錯,外公是村干部。原本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母親會過的很快樂,但命運偏偏喜歡捉弄人,母親也只能捶胸頓足。母親家兄弟姐妹多,她在眾多姐妹之中又是老大,理所當然,其他人有的,她未必有。雖然后來母親嘴邊說不怪外公,但從內心底來說,她還是對外公有些失望的。
記得去年我回家辦事那一次,母親倚靠在門邊,遠遠地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便舒展的像朵花似的。等我回房放下包,她便徐徐地走到我跟前,凝視一會后,便坐在床沿,重提了她心中的往事,也是她一生當中最遺憾的事。那是母親十歲的時候,她原本可以和村里的姑娘一樣安安心心地在學校讀書,可外公偏愛小姨,硬是把母親從學校給拽回來干活,掙工分,每次一干就是四五天,甚至是一個禮拜,母親摸著我的腦瓜說:“一個月又有多少一周呀!”從此母親就永遠告別了讀書生涯,這也遂了外公的愿。至今提起這事,母親就兩眼哭得不成樣子,“沒知識、沒文化的人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見”我喜歡聽母親這樣的嘀咕,這樣的嘮叨,雖然在我心底泛起陣陣揪心的痛,但這也是母親最快樂的時刻,最真實的告白。
母親嫁給父親,是大姑牽的紅線。父親家和母親家的境況差不多,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當時的嫁娶并不如現(xiàn)今這樣豪華、奢侈,母親的嫁妝就只有一個木料制成的百寶箱,這是外婆用私房錢特意為她打制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每當母親提起,總說那是她最年輕的時候,我是堅信她的。
現(xiàn)如今,母親老了,家里的東西也添置了不少?梢郧,我和姐姐們小的時候,沒有勞動能力,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差不多每天起早貪黑地幫外村人做小工,雖然收入不多,但在母親的心里,這是對我們,對家,最好的安慰。從土房子到一層小平樓,母親可是操碎了心。
日子久了,我有時常年在外讀書,很少踏足家門,對母親,我總有那么一點點的缺憾。但每逢節(jié)日的時候,或是每個寂靜的夜晚,我都會一個人趴在枕邊,想起母親耕作的情景:她扛著釘耙,在田間地頭里,在日曬夜露下,一上一下,一伸一縮。還有她出去為我和姐妹們湊學費的場景:今天去東家借,明天跑西家借,而每次回家時,總是接近深夜。她高瘦的身軀,通紅的臉龐,紅腫的眼睛……這一切,至今,我仍然歷歷在目。
就在前年,當母親知道我考上大學后,她的精神便比以前更好了,身體也健朗了許多,仿佛年輕時候的自己又重新回來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代替她去解開她心中已藏很久的心結。
2009年8月26日,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奔赴貴陽。
出門半個月前,母親就打電話給在城里的姐姐,要她幫我訂火車票。她拿著話筒說話的語氣,不像是請求,而是命令,一種堅持中帶著興奮的命令。大姐早知母親的脾氣,對此也就司空見慣了。母親就是這樣,她高興的時候,總有不同的表達方式,但無論對我,還是大姐,都是愛的交織。
等到那天出門時,母親提著三四個大包小包,緩緩地從房間走出來,臉上盡是堆滿笑容,那笑是天真爛漫的,甚至比以前湊到錢還要開心數倍。父親卻一臉憂郁,他估摸著去鎮(zhèn)上起碼要一個多小時,便要我打車去鎮(zhèn)上,母親聽后臉色大變,一言不發(fā)地獨自提著行李上了門前那條窄窄的小路。我追上了母親,沒有再次提起打車的事。我理解母親的心思,她是想多陪陪她已長大的孩子,也許這一走,不知要多少個月后才能相見。一路上,母親叮囑我皮襖放在哪里,家鄉(xiāng)的酸菜放在哪里,我仔細地聽著,陣陣暖意襲上心頭。
我與母親到鎮(zhèn)上的時候已接近十點,可車還得再過半小時開。母親聽后就索性放下行李,身手利索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向著路旁的一個舊書攤走去。我注視著前方的車輛,生怕它會突然發(fā)動,把我丟在大街上,便也沒有去顧及母親的意圖。等我回頭喊她時,只見她手里抱著一本書,老遠地就朝我揮手,我跑過去接她,她晃晃手中的書,心滿意足地說道:“娃兒,在車上得呆十七八個小時吧!無聊的話,就看看這書吧!”我喜歡看書,但不是非常時刻,我又舍不得買,此時,我才知道母親早已懂我,懂她的兒子了!我拎著黑色的塑料袋,便有意無意地翻開被包裹著的書,書名是《做人的道理》,我頓時傻了下,“原來母親早就讀懂了它”。
客車就要發(fā)動了,行李也早已搬到車的后備箱里。就在我即將踏上車門之時,母親叫住了我,慌慌張張地從她的懷中抽出一條紅色的圍巾來,輕輕地幾乎是雙手捧放在我手心的,“秋天快到了,天氣轉涼了,冬天也就不遠了,這圍巾本是打給你大姐的,現(xiàn)在看樣子她是用不上了,冬天圍著,準能暖和些”,她看看司機,像是祈求;注視著我,寄托著無限期盼。此時,我總覺得我的眼睛有許多窟窿,流水般的東西正從里往外猛然滲出。我抱了抱母親,便匆匆地回到座位上。左手抱著書,右手捧著圍巾,感覺沉甸甸的。
從平原到高原,從東到西,母愛的味道無處不在。她一路跟隨,伴著香甜。我知道,失去了她,夜晚不再寂靜,我也將會變的一無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