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時,我愛養(yǎng)狗。
那時一起養(yǎng)狗的,有好幾家呢,——黑旦家的狗,生性兇猛,逢生人進院就咬,弄不好,會傷人的；大柱家的狗,溫順得象只貓,踹三腳,難放出個響屁來,到未了只有不過是個狗皮褥子的料兒；全順家的狗,挺會耍親近,搖頭擺尾,蹭蹭你腿兒,舔舔你手兒,媚態(tài)十足；富財家的狗,能跳立著張嘴接食兒,會打滾兒,會鉆圈兒------但這些狗,我都覺得還缺少點什么,什么呢?我也難說明白……
可是,我家那條狗,我就喜歡。
不記得那條狗的幼年時代了,留在記憶中的,似乎并無出色之處,不過四只蹄兒,白得象涂了銀粉兒；鼻梁尖一撮白,如貼上的一瓣梨花兒；尾尖上,似綴了一個棉絨球兒。那黑亮亮的小鼻頭,烏晶晶的眼珠,都透出一種機警、靈敏來。至今也鬧不清誰給它起了個名字,小伙伴們都喊它叫“銀狐”。
十四歲時,正是國家困難的年頭。我那時上初中,學�；锸巢�,餓得黑瘦瘦的,個頭又小,橫在地上,或許還沒銀狐長呢。營養(yǎng)的不足,總企望能有個補給,因而便老是仰脖兒盼星期天。——過個星期天,我的銀狐兒往往能給我一頓美餐,飽飽口福。
逢那天,我們僅憑一張嘴兩條腿兒,帶上銀狐,在偌大的田野上,開始游獵了。一旦在草叢中驚起一只野兔,我們便一聲斷喝：“銀狐,唔嗤---!”便奮跳起來.。銀狐如一支射出的箭,遠遠地沖在前頭,我們便尾追在后振臂吶喊。追不上二里,我們早已氣喘吁吁,被拉在大后方,兔子也失了蹤影,藏匿了�？蛇@時的銀狐并不著急,只是在失蹤地帶,小跑著轉(zhuǎn)起圈子來,并不時用鼻頭嗅著地下,圈子也越轉(zhuǎn)越大。終于在我們行將趕上時,那兔子就又被它驚跳出來了。銀狐這時貓腰一縱,狂吠幾聲,緊追不舍。有經(jīng)驗的獵手都知道,兔子愛走熟路。那兔子瘋跑一段,繞個大彎,又迂回過來。機敏的銀狐這時抓準時機,斜刺兒截過去,把先前拉下的好一段距離縮短了。憑經(jīng)驗,我們知道“決戰(zhàn)”的時刻到了,便聲嘶力竭,為銀狐狂呼助威。鬼知道,野兔子這時用的是哪一種“狡猾”,偏偏這時兜起圈子來,而且圈子愈兜愈小, 銀狐因而愈截愈近,隨著它發(fā)出的一聲聲尖叫,塵土飛揚,一道環(huán)形塵煙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忽然間, 銀狐最后一個沖刺,眨眼功夫,竟叼著那個肥碩碩的獵獲物,從那道環(huán)形塵煙中朝我們奔來了。
當我們勝利凱旋,伙伴們剝了兔皮,生火架鍋,興沖沖地要大開牙祭之時,我總忘不了要剁下兔的腦袋,連同那一張血淋淋的兔皮,“犒勞”我的銀狐。但這時, 銀狐也懶得起來,軟軟地趴在柴堆上,那個狼狽像,使我心里總掠過一陣楚楚的酸疼。
真沒料到,就是這“攆兔”，卻鍛煉了我的腿力。那年,我在全校長跑中魁,又赴縣參加比賽,路過村子,伙伴們得知,一直送我到村口。銀狐這時相隨而行,非陪我上路不可。鄉(xiāng)下孩子上縣城,本來就一身“土氣”,要再帶個狗,不讓人看稀罕才怪呢。
我拍著它的頭,要它回去,它卻像是估摸出了我此行的“隆重”,老大不情愿,我一轉(zhuǎn)身,它便拖住了我的褲腳。這畜牲,真讓人著惱!于是恨恨踹它一腳,只聽它凄涼的怪叫著,退了幾步,用揣測的目光盯著我,似乎見我再沒帶它走的意思了,才扭轉(zhuǎn)身,拖著尾巴,怏怏而回。
來到比賽場,那彩旗、那呼叫、那人海,真讓我有點頭暈呢。說實話,我沒見過那世面,我的項目是三千米長跑。那偌大的環(huán)形跑道,一圈兒攢動著無數(shù)的人頭。當叫到我入場,立在起跑線上時,似乎那眾多的眼睛,都落在我這瘦削的身上了。我只覺得衣衫內(nèi)流動著粘膩膩的東西,心虛、腿軟,幾乎要趴下了。發(fā)令槍打響時,我起碼慢下一秒, 群英競爭,看那些虎羔似的身影,一個個都沖到了我的前面,一圈下來,在十二個運動員中,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拉到第九名了。呀,要給小伙伴們丟臉了!
我盯著前方,忽然發(fā)現(xiàn),這環(huán)形長跑與我們攆兔子極相似,——旋著圈子,一片吶喊。這些運動員似乎都成了我的攆兔子伙伴。哎呀,前頭應該有我的銀狐,它該帶著我們,沖在最前面。我攆兔子,可從沒落在過伙伴們后頭呀!來了勁兒,牙根一咬,腰一貓, 騰騰騰,一氣兒便超過去前頭三個人。“瘦猴兒,加油!瘦猴兒,加油!”跑道外,那些不相識的小觀眾們竟為我起了個臨時名子,助起威來。我向他們招招手,以示謝意。誰知這一招手不要緊,我發(fā)覺身后掠過一條黑影!——噫,是哪個不甘落頭的!我暗暗著急,兩腿猛蹬,想把那黑影甩下去,但那黑影卻緊咬不放,既不超前,又不拉下,整個體育場頃刻間掌聲雷動,分明是為我倆的競爭歡呼!你看,又跑不到三圈,在我倆的競爭中,三個運動員又被拉到了后頭.往前看,我已名列第三,但身后這個黑影,底力很足,似乎成了我最大的威脅,我擔心地扭頭一看,啊?是它! 銀狐!它------它怎么?------我心里一陣熱,只對它贊許地點點頭。熱情的觀眾們發(fā)現(xiàn)我知道了先前的誤會,有人禁不住跳蹦著喊起來：“瘦猴兒!別松勁兒呀! 沖呀!”我一看,喲!可不是,快要沖線了。銀狐這時似乎也知道是“決戰(zhàn)”的時候了,竟一反先前尾隨我的速度,“嗖”一下從我身旁射了過去,接著倒頭看看我,發(fā)出了一連聲尖叫。我深悟其意,腳下生風,緊緊追著我的銀狐兒,超過去一個,又超過去一個,在滿場的掌聲和歡呼聲中,我的胸膛終于第一個撞上了終點攔線.
記得最后發(fā)獎時,我的“冠軍”還受到頗長時間的爭議,原因是我“帶狗入場,擾亂了秩序”。我摟著我的銀狐,沒去作任何申辯……
那年秋天,幫爹給隊里看西瓜。一夜,爹往城里送瓜未回,我讓銀狐作伴,睡在草庵里,但老怕得不行,聽慣了奶奶說的鬼怪故事,只是擔心有二寸寬的臉,拖著血淋淋的長舌頭妖魔摸進庵里來.想到奶奶說的“火避邪”的故事,我便將爹吸煙的火繩點燃,掛在草庵一端，才蒙頭蓋臉睡著了。
半大孩子睡得沉,睡得死。半夜時分,我隱約覺得誰在扯我的被頭,還夾雜著銀狐吱吱扭扭的低叫,但要醒過來,談何容易!我翻個身,朝被窩里鉆了鉆,又酣然入夢了�？身暱涕g,我又覺得 銀狐在拱我的頭發(fā),我煩得不行,抽手照銀狐打了一拳,那銀狐似乎還發(fā)出委曲的“唔唔”地叫,爾后便緊依我頭前臥下了。沒多久,我又被銀狐那急切地“吱扭”聲鬧得睡不實了,它似乎臥著沒動,渾身抖栗著,最后竟伸出爪子,朝我臉上狠狠扒了一把,同時發(fā)出抑制的、低沉的“汪汪”地叫。莫非有人偷瓜?我一驚坐起來,猛發(fā)覺紅亮亮一片,嗶嗶剝剝地響。啊!草庵子失火了!火蔓延開來,順著爹鋪的草鋪,剛燒到銀狐臥著的地方。我手忙腳亂抱起被褥,急惶惶地滾出草庵。銀狐狂叫一聲,隨我躍出,身上帶著一團火。它凄厲地尖叫著,兜了個圈子,身上的火卻并沒熄滅,又就地翻了幾個滾,火終于滅了。我立即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銀狐燒傷了。我先是用煤水給它洗傷,它疼得滿地打滾兒。那碗大的一塊疤整天流著黃水。后來娘給我兩塊錢,我專門買了燒傷藥,按時搽抹,但終沒能好,那疤發(fā)了炎,繼而化了膿,一天早起,我急急地去瞧看我那可憐的銀狐兒,它,竟無聲無息,死在那草堆上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曾多次養(yǎng)狗,卻不是“暴犬”,便是“奴才”,我都不喜歡.
——我只喜歡我那只早已死去的“銀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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