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有縣志，鎮(zhèn)有鎮(zhèn)志，可村莊卻沒有村志。
村莊的歷史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活在嘴里的，和紙上的歷史相比，這樣的歷史會讓人感到更鮮活�？煽诳谙鄠鞯臍v史卻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它在傳遞和流傳的過程中難免會有所增減或偏差，許多年后，有些口中所謂的歷史已經(jīng)和曾經(jīng)的真實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而有些已經(jīng)徹底失傳。因此，村莊的歷史更像是傳說。
我不知道下面這段老人們口中流傳下的故事更接近事實還是傳說：第一個從遠方走來的人，在天災和人禍的追趕中，走累了。筋疲力盡的他就想在這片野地上瞇上一小覺，結果一閉眼就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野花也開了，溪水也活了，就連來溪邊喝水的那只喜鵲在他臉上屙下的屎也是鮮的。而他沉睡的地方，瘋長的野草怎么也托不起他帶著幾千里風塵的軀體，只好委屈而倔強地長成他軀體的模樣，再伺機而動。原來已經(jīng)睡了這么久，他想站起來，然后離開，可他腳邊的一枝荊棘卻拽住了他的褲腿。他突然就不想走了，他決定留下來。他相信，這條溪，這些花，這片草，這枝荊棘，甚至是那只在他醒來的時候就已驚飛的喜鵲屙在他臉上的那堆屎，都會給他，給他的子子孫孫帶來好運。
不管真實的故事是不是這樣，但第一個人的確留了下來，然后是第二個人留了下來，第三個人留了下來，更多的人留了下來。野地在一個春天之后變?yōu)槿思�，人家在許多個春天之后成為村莊。邱、劉、李、陳、楊、吳、侯、張……數(shù)百年間，百家姓里有多少個姓氏在此住下，有多少個姓氏在此短暫停留，又有多少個姓氏從此處出發(fā)，背井離鄉(xiāng)。留留走走，走走留留，看似毫無章法，卻總是走少留多。多年之后，邱姓人家占據(jù)了這座村莊人口的半數(shù)，人們按照以姓為村的傳統(tǒng)，約定俗成地把這座村莊叫作，北邱莊。
村莊不停地變化著自己，由小變大，由大變得更大。在變化的過程中，原來的城墻一半因自然的坍塌一半因人為的損壞，已經(jīng)徹底不見了蹤跡，南門與北門的位置也已經(jīng)失去了南與北的含意，原來南北兩門的位置已經(jīng)成為了村莊的中心地帶。而隨著村莊向外延伸的腳步，中心地帶狹小的院落里低矮的茅屋只能留給上了年歲的老人居住，老人們的數(shù)量還在不斷減少，不久之后，這里就要徹底荒蕪了。而村莊的一些歷史也將會隨著老人們的離去，成為永遠的迷。
村莊，注定是一些人的出生地和埋葬地，也注定是一些故事的發(fā)生地和失傳地。
許多年前，一個外地人在這附近的幾個村莊里到處找人打聽夏莊這個地方，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村莊的位置。外地人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村里的某個后生偶爾向他眼花耳聾、常年臥在床上的曾祖母說起此事。這個村子里最高壽的老人隱約間聽到“夏莊”這兩個字，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她含糊不清又滔滔不絕地為我們講述了另一段故事：夏莊其實就是我們這座村莊許多年前的名字，夏姓原是村里的大族，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舉族遷出，不知所蹤。夏姓在此居住了許多年，在村里有著絕對的位置，你家的女兒嫁到我家，我家的女兒嫁到你家，附近幾個村齡較老的村莊的人的先人們，都和夏姓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
為我們講述這段故事的老人，死于這一年的春天。陽光明媚的下午，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好像只是睡著了。我們在慶幸自己可以在老人臨死之前聽到這段瀕臨滅絕的故事的同時，又不禁感到遺憾：我們終不知那個打聽夏莊的外地人是誰，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和這座已經(jīng)易名的村莊有什么樣的淵源和故事。或許，有太多的疑問，只能永遠是疑問了。
引發(fā)我的疑問的還有這個故事：某一年的春天，村里組織人去清洗村子中心的那眼大井，或大或小的碎陶片被人源源不斷地撈上來，似乎有永無休止的意思，讓每一個觀看洗井的人都感到疑惑：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碎陶片呢？那些打撈上來的陶片，一半是黃色的，像苦日子那樣的黃；另一半是黑色的，像眼珠子一樣的黑。那些夾雜在污泥與石塊間的陶片，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僅有的一小點光澤面把陽光也折射得碎碎的，讓人不由自主地感慨著歲月的滄桑。這已經(jīng)是一段舊事了，現(xiàn)在各家都有了自來水和壓水井，老井已經(jīng)被輕而易舉地封起來了，不久之后，它還將會被輕而易舉地遺忘。或許從此之后，再不會有人記得當年的先人們是怎樣憑借自己的雙手來挖掘這口老井的了，也將不會記得，這口井曾養(yǎng)育了多少我們的祖先。
還有村莊東頭的某個死石頭上被日子漸漸磨平的字跡：1978年7月。這個年份，一個國家發(fā)生了多少的大事啊，可在這個年份里，這個村莊又發(fā)生了什么呢？
還有村莊的西邊，那座僅剩下底座的鬼子的炮樓，可是除了那座炮樓的遺址外，這些本不該被我們遺忘的被奴役、被壓迫的故事，我們還知道多少呢？
還有我的那位因氣不過土匪經(jīng)常洗劫村莊，而獨自殺了兩名土匪，卻最終被土匪殺害的遠方曾祖父的故事，現(xiàn)在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還有……
還有最后的一個故事。
最后一個故事是祖父講過的：多年以前，一個從西邊的某個地方打馬而來的人，找到了我們族中的老者，他自稱是西邊的同宗，前來商議修繕家譜的事宜。時值荒年，什么事都沒有肚皮的事大，所以沒有人還有這等閑心去修繕什么家譜，況且，第一個來到此地的老祖宗離開西邊的老家已經(jīng)數(shù)百年，這幾百年里，我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和那邊基本已經(jīng)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經(jīng)過族人們的商議，最后只得打發(fā)那個不知名的族人回去復命。
這段故事總是會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村莊西南邊的那幾座低矮的墳。那是亓姓人家的墳地，亓姓也是這個村子多年前的老住戶，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們選擇了遷往他處。早些年逢年過節(jié)時，這些墳主的后人們還會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祭奠他們，而這些年年老的長輩一一過世，年輕的又在別處扎下了根，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再回來看看祖先們了。再過些年，這些墳就會像分布于村莊四周的其他不知名的孤墳一樣被人們理平；再過些年，這些墳將會被遷徙出去的亓姓后人和生活在村莊里的外姓人徹底遺忘。
亓姓墳地的遭遇又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家族的命運。當年，我的祖先以舊家族的背叛者的身份成為新家族的開拓者的時候，他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也會被自己的子孫所背叛呢？
所幸現(xiàn)在祖墳還在，村莊還在，那些口口相傳、真假難辨的歷史還在。
但愿我的預測不會發(fā)生，但愿我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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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臨沂人，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北方文學》《散文選刊》《散文世界》等刊，作品曾獲第十九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第二十七屆全國大學生詩歌大賽三等獎，并入選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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