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現(xiàn)在我才得以知道,故鄉(xiāng)的那條小河已經(jīng)干涸好幾年了。
故鄉(xiāng)的小河與村莊同名,它如一條飄動的綢帶,恰到好處地系在故鄉(xiāng)的頸項間。因為沒有人見過它的源頭,也無人知道最終這些水會流向何方。每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它都靜靜地流淌著清轍透明的血脈。不漲水的時候,河流溫馴得像個孩子,魚翔淺底,垂柳倒映。一泓清泉靈巧地避開河中的淺灘和亂石,一路跳躍著,甚而發(fā)出兒童嬉戲時的動聽歡叫。站在河岸樹蔭下,時常能看到成群的魚兒在水中悠哉悠哉地游著,倏忽來去,不著痕跡。偶爾會投石試水,這些精靈就會一骨腦兒奮勇前沖,在水中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白天里,河邊從不間斷忙碌的身影——搓衣冼菜的農(nóng)婦,挑水擔柴的漢子,嬉鬧玩耍的少年,時常還可見到趕著成百上千只鴨子的商人經(jīng)過,每當此時總是惹起好一陣喧囂和羨慕的眼神。聞家長里短,聽笑語如珠,就連河兩邊棲息著的鳥兒也不甘寂寞,忍不住不停地啁啾呢喃。而一到夏天漲水季節(jié),河流卻仿佛咆哮的狂獅,平時僅數(shù)米寬的河床一下子陡增了幾倍,河水奔騰肆虐,大有千軍萬馬之勢。兒時的我卻是最喜歡漲水的,因為漲水后,村里與外界——也就是與通往學校的路被水淹沒,不僅不用上學,還可以在村頭田間抓魚摸蝦,實是一大快事。
河上有幾條不規(guī)則的石板拼成的小橋連接著。平時,人們從橋上南來北往,車輛則直接從水中通過,最深處也沒不過半個車輪。小河的兩岸,長滿了柳條棵子?克厺M是開著五彩繽紛的不知名的花,像是給小河戴上的花環(huán)。這條只有幾米寬的小河,蜿蜒清澈,水流湍急,魚嚇在水中盡情嬉戲。河兩岸芳草盈盈,綠樹依依,蝶飛燕舞,花香鳥語,是橫貫于小村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而接近水岸的水域,則是一片片五顏六色的碎石和金色的細沙構(gòu)成的淺底,成群的小魚蝦們爬行的路線清晰可辨,已至于在河邊草坡上嘬著嫩草的鴨們鵝們也會常常冷不丁地將它們漆黑或通紅的嘴唇插入水中,孩子們也常常追逐著蛛絲馬跡,逮到它們。
光陰荏苒,轉(zhuǎn)瞬之間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近20年了。當我應(yīng)昔日“兒時伙伴”之邀,再次踏上故土的時候,那條浸染我兒時所有歡樂的“小河”卻已物是河非。
當年的小橋被一條現(xiàn)代化的水泥石橋所替代,但它卻孤零零地突兀于滿目瘡痍的河床之上。當年的河沿尚依稀可見,卻沒了“綠肥紅瘦”,很遠才有可能見到一棵老柳樹無精打采地斜立,斑駁的樹根袒露于河床,似乎在作著無奈的掙扎。曾經(jīng)深達數(shù)米的河槽被堆積的沙泥分割成無數(shù)的坑坑洼洼,甚至被淤泥和各種雜物所填充。昔日水清魚翔,鳥語花香的美麗景色已不復(fù)存在。淺淺的污水在艱難地迂回流動,在水洼處偶見小魚兒靜靜地潛伏不動,少了許多生氣與活力,仿佛在抽泣、在控訴、在述說著自己的不幸與凄涼,童年時玩耍的場面亦恍如昨日。而河對面的村莊盡管高樓聳立,卻再也不見“薄靄飲煙里,暮禽與人歸”的恬適情景了。
兒時玩伴也都一臉滄桑,垂首無言,像是在緬懷往事。無論是嚴冬還是干旱,故鄉(xiāng)的小河從來就沒有干枯過,她是如此地頑強,無私地呵護著生命的孕育,也牽系著全村人的生計給養(yǎng)。每次回家,我都要從小河上往返。而如今,小河早已面目全非,她往日的清快也已不復(fù)存在。河兩邊樹起了幾座玉石板廠和水泥磚廠,就是他們肆無忌憚地在掠取小河的資源,在建造自己富麗堂皇的宮殿時毀掉了人類的家園。聽玩伴說,留在村里的人除了老幼和生病的外,青年男女幾乎都已離開了家鄉(xiāng),只是每年春節(jié)時才會返家。而適齡兒童也都隨父母湖泊在外了。
看著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的景象,我一時無語。其實我早應(yīng)該想到。在經(jīng)濟利益大潮的沖擊下,多少有名的江河湖泊都不能幸免于難,又何況這一條小河?大自然給予我們無私的饋贈,祖先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chǎn),我們都可以如此毫無愧色地斬草除根。在鋼筋混凝土生成的“白色恐怖”里,綠意已蕩然無存。而在一方水土中生長出來的生命肯定是有溫度的,至少它給生活以支撐,還人性之本色。童年的美好只能留存在記憶里。當人類工業(yè)文明一步步蠶食著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時,除了惆懷,我們還能做些什么?當功利經(jīng)濟肆無忌憚地侵占著已消失殆盡的凈土時,我們再去哪里尋找最后的家園?
我不知道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每天還會有多少這樣的小河甚至江湖被我們自己給滅絕。我只知道那條曾經(jīng)清轍歡快流淌、一片綠蔭繽紛、帶著我甜美童年記憶的小河已經(jīng)沒有了,永遠地消失在我的視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