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清晨，我獨自漫步郊野。
正是三月春濃時節(jié)，我所散漫行走的所在，杏花淺白，柳色正新，溪流淙淙，鳥鳴啾啾。行之清幽處，我靜立樹下，微閉雙目，調(diào)整呼吸，定心凝神，于鳥語花香中，吸納盎然陽春之氣。
待睜開眼，覺天地昏暗。原來，在我吐納之間，早晨的云由薄而厚，似有雨意。即轉(zhuǎn)身回返，未行幾步，陣陣風起，隨之雨星亦至。雨星打在身上，衣袖間即落下黃泥點點。
于是，加快腳步，而雨點也由疏而密。待返回時，已是滿身黃泥點了。拍打后，青色衣褲上，猶自泥痕隱隱。
滿身的雨跡土痕，幽微的泥土氣息，誘我懷想起那時的泥土氣息泥土味。
我是泥土中滾大的，無論何時何地，懷想起那泥土的氣息泥土的味，都感到無比的親切。
泥土，是貧瘠鄉(xiāng)村童年的玩具。故鄉(xiāng)白鹿原，天旱的時間久了，大路小路上盡是面面兒土。孩子們玩時，得到一點水，便用雙手掬一堆兒面面兒土來，和泥，然后，用泥捏碗捏盆兒捏泥人兒。下雨天，不能野外瘋跑，就與玩伴一起玩過家家。在大街門的兩個門墩上，分著兩個家。挖一些現(xiàn)成的泥巴，在門墩上做饃，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泥做油塔饃，做花糕饃。做好后，用手托著，去走親戚，由這個門墩走向那個門墩。另一家接了禮饃，開始待客。待客用的是泥捏的盤盞，盛的是泥做的飯菜。于鄉(xiāng)村瀟瀟雨聲中，用泥巴玩著過家家的古老游戲，實在是溫馨的事。在歲月之河的此岸遙望童年，內(nèi)心充滿暖意。
那時，玩的時候用雙手親近泥土，而行的時候，亦用雙腳親近泥土。那時候，白鹿原上的人家大多貧苦，到了夏天，好多孩子都不穿鞋，文雅的叫法是“赤腳”，我們那時叫“精腳片兒”。精腳片兒，于晴時，跑來跑去還覺得清爽。于雨天，則別有一番滋味。下雨天，我們?nèi)ド蠈W，頭頂爛草帽或麻袋片，挽著褲腳，沒有雨鞋，就精腳片兒。光著腳，踏著泥濘，從爛泥里拔腳時比穿雨鞋的倒也利索；在泥水里亂踢蹬時無所顧忌，倒也爽快。有時，就在雨地里用雙腳踩泥玩兒，將泥踩成金字塔形。不過，精腳片兒也有怕的時候，怕的是扎了刺。扎了棗刺還好辦，用縫衣針挑出來，不大礙事；最怕的是皂角刺，那刺又黑又粗，一想到那刺扎入皮肉中，就令人心中瑟瑟，所以，雨天精腳片兒行路，還需小心留意。精腳片兒行于泥土中，雖是因為貧困不得已而為之，卻也存留下兒時的趣味。
提起泥土味來，還有以泥當藥的記憶。那時候的孩子，不如現(xiàn)在的孩子這般的金貴，卻又比今天的孩子自由。我們上樹下溝，放羊割草，在天地間無拘束的撒野。于是，也總有磕磕碰碰弄破手腳的時候，或者被草鐮刀子割破指頭趾頭的時候。在鮮血滴流的危急關頭，我們會隨手抓一把面面兒土，揞在傷口上，一邊口里念念有詞：“面面兒土，上膏藥，膏藥一上就好了。”這土藥，其實也很管用，不一會兒，血與泥土凝結(jié)一起，血止住了。第二天，土掉了，留下的是干傷。再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那傷已經(jīng)好了。
每年的二月二，白鹿原上家家戶戶都炒包谷豆兒。我們下到溝里，在陰坡攬回一種黑色的土。那種黑土，是從陰坡的半坡溜下來的，所以叫溜土。母親將溜土和包谷摻起來，在大鐵鍋里翻炒。也不知用這種溜土炒包谷豆兒的習俗有多少年代了，我估計這是為了炒的均勻。而這樣炒出的豆豆兒，別有一股味兒，什么味兒呢？就是泥土的芳香味兒！
那時，我們住的是土窯土屋，睡的是土炕，玩的是泥土，吃的喝的里也有泥土。
懷想那時泥土氣息泥土味，忽而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泥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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