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時間丈量祖母的世界,從遙遠而陌生的1917年酷熱的七月,一直蜿蜒到2010年帶著微寒的初春,幾多寒來暑往,更多的是生活的沉重與艱難。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似乎就是挺直身子盤著腿坐在炕席上,表情安祥恬淡,菩薩一樣無悲無喜,右手搖動紡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間輕輕捻動一根搓好的棉條,一伸一回,紡成的線源源不斷地纏在線錠子上。這往往給人一種幻覺,那架紡車是一輛古老而笨重的時光機器,搖來黎明,搖落寧靜的黃昏,搖來片片春光,搖落秋天的黃葉和冬天的白雪……抽出的棉線有多長,日子就有多么久遠。窗戶紙上泛出清光,長長短短的雞鳴隱為淡遠的背景,她看我用兩只眼睛瞅著她,停下手里的活計,說,給你破個謎,三片瓦,蓋個廟,里面住著個白老道。這是蕎麥。俺家有只雁,翎子嗡嗡轉(zhuǎn),扭臉一眨眼,下個大白蛋。這是紡車。她瞄了那架紡車一眼,才鎮(zhèn)定地說出謎語。不多的幾個謎語在她嘴里串來串去,沒有了新意,我還是忍住,等她說完最后一個字,爽快而響亮地報出答案。然后,她下了炕,開始收拾屋子,開始在灶房里做飯熬豬食。
紡,拐,漿,落,經(jīng),鑲,織,她樣樣在手,上個世紀(jì)80年代,她還和老鄰居合伙,搬出織布機,丟著游魚飛鳥般的梭子織布。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織布,不久紡車便永久地掛到了墻上,織布機也扔在老屋子里,沒有人用。祖母去逝的時候,織布機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紡車還在,也是七零八落,蒙著蛛絲和灰塵。祖母紡線織布,換來日常生活的花銷,幫助我父親在縣城念完初中。即使遠離紡線織布的日子,祖母的日常生活還是老舊的那一套,洗衣服不喜歡用洗衣粉和肥皂,而是用灶灰濾過后的“滑溜水”,用她的話說,這水下泥。破布條,總是收拾起來,舍不得扔掉,等到夏日的一個響晴天,熬一鍋漿糊,在門板上、炕桌子上打袼褙。后來,袼褙也不用打了,因為沒人納鞋底做鞋穿了,打出的袼褙也沒有了用處。九幾年的時候,我妹妹在村子里砸(做)衣服,臨街開了家服裝加工店,剩下許多邊角余料,她別出心裁,把這些邊角余料,一塊一塊地拼湊起來,瞇著眼,戴上銅頂針,用穿著絲線的銀針,一針一線地把它們做成枕套,做成炕面和門簾。遠遠看去如孔雀的羽毛般五彩斑斕,顏色搭配得和諧完美,一看便知道,這是用了心思的。至到祖母不能下炕,她躺在炕邊,枕頭上面墊著塑料布,我用海飛絲給她洗頭,她才滿足地說,比堿面強多了。時間流轉(zhuǎn),經(jīng)歷的磕磕絆絆多了,慢慢讀懂了祖母,像她這樣從苦難中熬過來的人,深諳生活的不易,所以倍加珍惜這不起眼的一絲一縷。
祖母沒有讀過書,認識有限的幾個字,比如“男”“女”,還有“劉”和“韓”。有一年,大隊的人來統(tǒng)計戶口,她一口咬定且義不容辭地說,劉韓氏。那語氣里仿佛在說,生是老劉家的人,死是老劉家的鬼。弄得工作人員很為難,都這么叫法,那全村最少有二三十個劉韓氏。最后大隊的人,重新給祖母擬了個名字:韓素芹。我祖母的身份證上寫的就是這個名字,并且長期有效。后來,聽我姨奶奶說,祖母小名叫招娣。祖母無兄無弟,干巴巴的姊妹三個,在姐妹三人中,祖母為長女。閨女大了,遲早要嫁出去,男娃才可以支撐一個家,才可以把繁重的勞作挑到肩上,獨擋一面。傳統(tǒng)觀念里,男丁的興旺便是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旺。招娣這名字蘊含著我祖母的父母雙親的期盼與守望,又有些說不出來的無可奈何。我二姨奶奶小姨奶奶她們的名字都和這個娣字相關(guān)。外人稱呼祖母是“冬他奶奶”,或者“蒼耳他媽”,我爺爺在的時候,一定是“老田媳婦”。祖母失去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連同那些青澀的時光一同丟在來時的路上。我想像不出祖母年輕時的模樣,家里沒有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她所有的照片,都是2005年我買了數(shù)碼相機之后拍攝的。她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那么老,一直是個鄉(xiāng)村老太太的模樣,刻在我的記憶里。她的娘家已經(jīng)沒有直系的親人了,祖母和另外兩個姨奶奶總是相約好了,回娘家看一看。沿著雞爪河的河堤,逆流而上,走出四五里地,就是祖母的娘家。給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高高的河堤之下,有一大片蕎麥地,紫莖綠葉,蕎麥開花一片白,一簇挨著一簇,一場輕盈的雪從天宇剛剛落下來,還來不及融化。蜜蜂蝴蝶嚶嚶嗡嗡地飛,蕎麥淡淡的香氣讓人心醉。祖母她們?nèi)齻人,在那個破落衰敗的院子里站著,都不說話,每個人臉上都是凝重得大氣都不敢出。我望著她們?nèi)齻,被這氛圍所籠罩,敏感的覺察到要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表現(xiàn)很乖覺聽話。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們回頭望了望院落里那棵高大的臭椿樹,迎著一場蕎花雪依原路走了回來。
祖母有雙小腳,名副其實的三寸金蓮。好像這是一個不可視人的秘密,她從不讓外人看見,她洗腳時,總是挑沒人的時候,有時候為了洗腳,還要把門插上,或者來了人,她也會用條毛巾蓋住那雙小腳,這樣大意的情況極少極少。她的那雙小腳卻不避諱我,那雙腳很丑,好像只有一個大腳趾頭,四個小腳趾匍匐在地,被壓向腳心,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將軍沖鋒陷陣,腳背也拱起來許多。那雙腳讓人心生恐懼,我想伸手摸一摸,又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穿起祖母的鞋,不大不小正合腳,為了這挨了她不少罵。等我稍大了,她也避諱著我再端詳她的小腳。一雙小腳,走起路來一戳一戳的,像是踩著高蹺。但是,沒有人否認,她的這雙小腳,走起路來像一陣風(fēng)。她的這雙小腳討過飯,踩過水車,去過縣城偷著賣葵花籽,到過北京城賣過炒貨,遺憾的是,她沒見過天安門,那幾年一直窩在北京城的一個胡同口經(jīng)營小本生意,心無雜念一門心思地做著。更多的,這雙小腳踩實了菜園的田埂,一棵蔥,兩把韭菜,拎在手里,成為我們餐桌上的飯菜。菜園是屬于祖母的神圣的領(lǐng)地,為了避防雞鴨糟蹋了嫩生生的青菜,她下手編了一道秫秸桿的籬笆。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端著尿盆往菜地趕,在她眼里這些糞尿就是莊稼的營養(yǎng)液。大田里的莊稼是整齊化一的士兵,這菜園便是文藝演出慰問團,菜園少了嚴(yán)肅,多了幾份俏皮與活潑。菜園里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高低錯落有致,有的匍匐在地,有的趾高氣揚。當(dāng)我穿村而過看到別人家的小小的菜園,就會想起祖母,即使陌生的荒蕪的菜園在我的心里也有著母性的寬宏與陰柔。
祖母走了,村子里最后一個小腳女人離開了她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她怎么舍得離開?她怎么舍得離開她牽掛的親人,一個人獨自安享另一個世界的安寧與平靜?1984年是多事之秋,我的祖父和母親先后因病去逝,家里一派狼藉,慘不忍睹。在族人的商議之后,祖母和我們住到一塊兒。祖母侍候著我們兄妹穿衣吃飯,一晃便是二十多年。她不大會做什么可口的飯菜,來了外人,多半是我父親下廚。周末從學(xué)校里回來,她會用黑黢黢的鐵勺子煎雞蛋犒勞我們,星期天返校時她會為我準(zhǔn)備一份咸菜豆,泡發(fā)的黃豆和咸菜一塊炒,放在罐頭瓶里,一個星期也不會壞。黃豆多半是她從地里撿來的,放在一個葫蘆里,攢多了,可以用來換豆腐。她親自糗醬,滿滿的一缸,東家西家的都端著碗來討要她做的大醬,秋天的時候,韭菜大蔥蘿卜用來腌菜,瓶瓶罐罐足夠一個冬天的享用。腌菜放的鹽太多,放置久了看上去蒙了多少灰塵似的不清爽,盆盆缽缽的邊邊沿沿上起了一層泥,讀多了書漸漸長大的我們懷疑它的不衛(wèi)生。只有我的祖母不離不棄地喜歡這一口,所以人們都說我的祖母享不了清福。我們在祖母的喂養(yǎng)下長大,然后一個一個逃了出去,匆忙地離開她的身邊卻從沒有顧及她的感受。祖母去逝前一天,她還頭腦清楚地拉著我的小女兒,說,回縣城去,天晚了就涼了……我看見她的眼角溢出混濁的淚。
祖母六十歲的時候就給自己準(zhǔn)備好了老衣。老衣放在一個黑漆的椿木箱子里,每年夏天都拿出來曬一曬……那件老衣等了她三十多個年頭,她穿上它,閉目安詳沒有了痛苦與糾結(jié),像待嫁的新娘,奔赴一場精心策劃好了的約會。祖母走了,留下一世界的孤獨與寂寞;剡^頭審視我的祖母,祖母的世界很大,她的世界里有我的幸福和感動,我的追念只是她一生中的滄海一粟;也可以說,祖母的世界很小,它終將被村莊遺忘,化為村莊上一朵云的悠遠淡然,凝結(jié)成故鄉(xiāng)河邊草葉上的一顆露珠的晶瑩。
簡介:劉川北,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文字見于《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歲月》《讀者》(原創(chuàng)版)《人民日報》《廣州日報》《北京日報》《中國教育報》《河北日報》等報刊。多次被《讀者》《意林》等轉(zhuǎn)載。
通聯(lián):劉冬,河北省徐水縣安肅鎮(zhèn)中學(xué)07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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