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站在門前杏樹下,久久地望著對坡三兩塊隱隱泛起金色的麥田,再看看我們家的那一大片,還遲遲翻著綠波浪,轉身跑回家,抱著爺爺?shù)母觳玻瑩u晃著問:“爺爺,人家的一大片黃了,咱們家的一大片怎么還不黃呢?”
爺爺從嘴中取下旱煙鍋,在布鞋底子上“梆梆”磕掉煙灰,摸摸小弟的頭說:“快了,快黃了,咱們家的一大片黃了,我娃就有白面吃了。”
在弟弟熱切的望眼中,在炎陽火熱的照射下,我家那一大片麥子,紅暈逐漸染遍青澀的臉,麥粒由飽滿而瓷實,麥芒由柔軟而尖硬。爺爺奶奶整天祈禱著:“老天爺啊,不要刮大風!不要下暴雨!”金色從山腳開始,浪潮一樣涌向山峁。
爺爺蹲在西房檐下的半步陰涼里霍霍磨刀,我提著小水壺,斷斷續(xù)續(xù)往磨石上滴涼水,刀刃在磨石上閃著亮光,“刺刺刺”前后奔跑著。爺爺把大拇指搭在刀刃上試試,放在一邊。爸爸將磨好的刀上了鐮,奶奶在水罐兒里面倒?jié)M涼開水,媽媽從盆里抱出兩大牙糜面饃。一家人歡聲笑語向最早黃了的麥田走去。
午后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射著麥田,麥粒紅著臉面,撐破麥殼,探出腦袋,麥芒細針一樣,尖利而堅硬。
“開鐮了……”爺爺一聲吆喝,五把鐮刀先后“哧”地貼著地面割過去,小弟在地埂上蹦跳著,歡叫著:“我家的一大片黃了,哈哈,黃了!”
我左手攔著麥脖子,右手把鐮,左腿擋著因“頭重腳輕”要翻跟頭的麥子,手忙腳亂,一剎時,氣喘吁吁。再看四位長輩,他們都能駕輕就熟,雙腳隨著鐮刀的“哧哧”聲有節(jié)奏地往后退,三兩下割了一大抱,三大抱就打一個捆。爺爺耐心地教我:怎樣把麥,怎樣把鐮,怎樣把麥捆捆成馬蹄形,摞起來利水。
爺爺是老莊稼人,五十多歲,還像青壯年人一樣,割起麥子又快又利索,麥茬兒低,打的捆,倒穗很少。他一邊熟練地割麥,一邊指揮著一家人,讓我們把掉了的麥穗一個個拾起來,別到腰把下面;麥茬子割過去要齊整,不能太高。汗珠子從他的草帽底下流出來,流過眉毛,鉆進眼睛。爺爺摘下草帽,用毛巾在他的光頭上擦一圈,雙手捂住,從臉上抹下來,氣呼呼地說:“這么歡的麥子,這汗打擾得人割不美么。”再看奶奶,她的脊背上早已濕了一大片;而媽媽的雙乳下面,成了黃土和泥土,還有麥子上的“黃金”的混合色;爸爸的腿彎處,也濕了一大截。
小弟和大弟用麥捆搭了房子,在下面乘涼呢!忽聽“嘭”一聲響,恰此時,一只野雞“嘎”一聲叫,從麥田正中飛起來,撲棱著翅膀飛向西邊的樹林。小弟大笑著說:“哈哈,我這一響屁,野雞肯定當成是槍聲呢!”一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大弟弟走過去,在野雞起飛的地方,捧出來一個圓窩窩,那圓窩窩里,擠擠挨挨,睡著七八個小小的蛋。
疲勞在兩個弟弟的調劑下,減緩一半,爺爺捶著腰背說:“大家都歇會兒吧。”
坐在麥捆上面,大家早已口渴難耐,輪換抱起涼水罐兒,仰起脖子,“咕咕”地喝。爺爺?shù)母觳采媳畸溚?ldquo;咬”起了一層紅疹子,每個人的臉面上,都是縱橫交錯的汗跡。我手搭涼棚望太陽,它好像停止在了高空,懶得回家,只把火焰向麥田噴射下來。
“一把一把……哎……割麥……哎……嘞……,多咋望著……哎……天黑……嘞……”一聲悠長的山歌從山梁上飄下來,太陽依舊火辣辣,曬得地面熱乎乎,往上冒氣。
休息是短暫的,麥子才割了一半,汗水繼續(xù)滴落著,掉在麥桿麥茬上,瞬忽就干。七色飄蟲仿佛感覺到麥田的不平靜,沿著麥桿往上爬,爬到麥芒上,展開翅膀,踮一下腳飛走了。長腿的蜘蛛尾拖蛛絲,背馱蛛蛋,匆匆忙忙做搬遷。長著細毛的小蟲子,翻轉著身子掙扎著:一會兒倦裝死去,一會兒倉皇逃跑。在逃跑的路上,有不幸者,就會被麻雀啄了去,此生絕矣!更有那些尾部帶著一把剪刀的蟲子,在麥茬的密林中,奔走呼告,成群結隊,重新尋找自己的家園。
太陽落山后,麥田漸漸有了涼氣,爺爺丟掉草帽,把袖子捊到肘關節(jié),“噗……”在右掌心噴一口唾液,緊攥住鐮把,在空中揮一揮,說:“加把勁,今天無論如何,要把這片麥子割完。”聽了爺爺?shù)拿睿覀兌甲刖o鐮把,鼓足士氣,向最后一塊麥子圍攻而去。而兩個弟弟也早已拆了涼棚,把打好捆的麥子,十捆十捆抱在了一起。
暮色漸漸籠罩了麥田,最后一把麥子,大人留給我割,爺爺奶奶扶著腰,給我加油。爸爸媽媽捶捶背,摞麥子去了。西邊的樹林嘩嘩響過,送來一陣涼風,月亮將她的柔光灑在麥茬上,一只野貓鉆進麥垛下的空隙安歇去了。
爺爺站在地埂上,點數(shù)著士兵一樣站成一排的麥垛:“一、二、三……三十,哈哈,我們今天割了三百捆哪!”
背上草帽,提上空了的涼水罐兒和饃饃袋子,踏月夜歸。這家麥田里走出三兩個人,那家麥田里走出四五個人,大家相互打著招呼,匯成一隊,拖著酸痛的雙腿往回趕。麥田的金色潮水一樣,一片一片退了去,灰白替代了金黃。
“天黑……哎……了……哎,麥倒……哎……了……哎,望著……哎……世上……不好了……”夜幕中,傳來一聲粗獷的山歌聲。
201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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