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藍(lán)天下的白云是安靜的,大地上的綠樹是安靜的,黃土高坡干枯的河道是安靜的,草原上的牧馬人是安靜的,沙漠中的駱駝是安靜的,戈壁灘上的礫石是安靜的……路上什么是安靜的?
(一)
酷暑的熱浪,有風(fēng)撲得兇,無風(fēng)捂得緊,不管躲到哪個角落,都會被熱浪裹住。裹得越緊,掙脫得也就更起勁,能動的一切都動了起來。制冷機轟轟不絕,電風(fēng)扇呼呼作響,人,想方設(shè)法騰出一只手搖來扇去,萬物如同被拋到熱浪滔滔的海里,游的游,劃的劃,撲騰的撲騰,都在與熱浪抗擊著,想游到清涼岸上。此情此境,四面八方傳來的盡是搏浪的聲響,哪里還能找到一刻的安靜。
火車站的候車室,如同河流的灣塢,海中的小島,我拖著行李急急地泊在其中,然而這里一樣找不到清涼,找不到安靜,集聚的人流把待發(fā)的情緒,等候的心情,推向了浪尖,像兩根紅色的浮標(biāo),不停地沉浮在車次的廣告銀屏前。
我搜索候車室的目光眼底里有候機室的場景,一前一后真是天上人間。機場的候機室,有人讀書,有人看報,有女生玩手機,還有一些白領(lǐng)開通網(wǎng)絡(luò)工作著,不安靜的成份仿佛被他們自在地拒絕了,安靜就在他們身上。我借助這個安靜模式,刻意地在候車室里處處尋找。真難尋啊,既便合模,也只是貌合而神離,那戒備的神情,警惕的目光與安靜格格不入?晌依^續(xù)著自己的想法,再找,一定要讓想法如同身體一樣,在出發(fā)前有個落腳的驛站。
有了,終于有了,一位“兄弟”占了三個坐位躺著呼嚕呼嚕睡著;還有一位“兄弟”依著柱子與被子草席等一擔(dān)行李同睡在柱子根前。這身心的安靜,比起候機室里的安靜,確實有損大雅,然而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安靜。有人說“境隨心生”,也有人說“心隨境轉(zhuǎn)”。這兩句話有如一個身軀的兩只手,不管你如何揮舞,都不是真正的安靜。候車室兩位睡覺的兄弟,心不生境,境不煩心,累了睡,睡下就是家,多好的安靜。“兄弟”的安靜,不是書傳,更不是禮達(dá),完全是疲憊身體的教化。有人指責(zé),有人鄙視,說什么農(nóng)民工,沒教養(yǎng)。哈哈,什么是教養(yǎng),教養(yǎng)就是教人容不下這種身心的安靜,養(yǎng)出一幅彬彬有禮的模樣嗎?
(二)
這一回西北之行,趕了三趟火車,從蘭州到敦煌,又從敦煌到銀川,又從銀川到呼和浩特,由于車次安排,三趟都是下午兩點多上車,夜宿在旅途中。村里人對夜晚都持有特別敬畏的情愫,他們常說:經(jīng)過“一對時”,若有好事也過了這村,沒了那店,若是壞事足已釀成后果。這“一對時”中的“對”一半是陰,一半是陽。鄉(xiāng)村女孩子的父母總不充許姑娘留宿在未婚男友的家,怕的就是歷經(jīng)“一對時”中的陰時,他們把事給辦了。背著鄉(xiāng)村記憶的我,于夜一樣敬畏。
我在火車上留宿時間雖不長,但應(yīng)該說也是有經(jīng)歷的,前前后后不下于七個晚上吧,走過的歷程比起紅軍長征路還長。有了幾場經(jīng)歷,車上留宿沒有太多的不適應(yīng),行李安頓好,就相當(dāng)于也把自己安頓好了。車箱里漸漸地安靜下來,也有了秩序,上衛(wèi)生間的,躺下休息的,圍著打牌的,透著車窗看風(fēng)景的,一切隨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墓?jié)奏有序地進行著。
陽光照著,車內(nèi)車外都明亮著,可以隨心性地觀看,車窗外風(fēng)景仿佛都在變,可就是變不出花樣,也許是我的分別心太粗糙,沒看出這些風(fēng)景的豐富與生動。一座座的塬相連著,一面面黃土高坡緊挨著,偶有一兩株活著的樹,喘著粗糲的氣息,長著生命的頑強與一生的孤獨。孤獨倒下,便是空曠,拋下黃土塬,火車便輾在蒼茫的戈壁灘上,朝著火車前行方向看是戈壁,背著看也是戈壁,遼闊原來就是讓人找不到方向標(biāo)的那種大。這近乎空無的遼闊,寄居在這里的只能是靈魂,是敢于挑戰(zhàn)死亡的野性,是寂寥,是能夠抗擊孤寂的豐富內(nèi)藏。戈壁喜歡與草原、沙漠為鄰,不是因為習(xí)相近,意相投。完全是相悖的相依,草原用草色枯黃表述著春去秋來;戈壁灘寸草不生,沒有春秋,只有夏陽冬雪。戈壁灘堅硬無比,沙漠綿綿如氈。風(fēng)來時,草原風(fēng)吹草動,戈壁灘孤風(fēng)自游,沙漠里揚沙飛土,一切格格不入,然而卻長久相依。大概是因為它們有著共同的性質(zhì):空曠、寂寥、單純,不一驚一詫,不怪異縱生,而是以博大簡單的柔美,成了靈魂與野性的家園。
黃土高塬、戈壁灘、沙漠、草原相對熱鬧的生命來說,確實是安靜的,幾乎安靜到休克,然而安靜并不是死寂,而是活生生中的一個平靜,有呼吸,有夢境。于是我覺得黃土高坡干枯的河道是安靜的,戈壁灘上的礫石是安靜的,草原上的牧馬人是安靜的,沙漠中的駱駝是安靜的。
(三)
目光從車窗外收回,想讓它也安靜片刻,但剛回到車箱里的目光,如同新進車箱的客人,習(xí)慣地環(huán)顧過周圍。那位剛進車箱時到處亂擠亂跑的小姑娘坐在鋪位上看起了書,幾個搭伙出游的旅友,擺上酒食喝了起來,列車上的叫賣來回穿梭著,這就是安靜,路上的安靜。看到這些安靜我在自己的鋪位斜躺著,閉上眼養(yǎng)神。
我忘記自己躺了多久,同伙說這個站點有十分鐘的?繒r間,下車去透一透風(fēng),接一接地氣,便把我拉下,見他兇猛地吸煙,我說車上一樣有抽煙處,你也抽過,為什么還像個斷煙很久的煙鬼一樣?他說:“腳不著地,搖搖晃晃,吸進的煙氣透不到底,只有站在地上踏踏實實地吸上一口是一口。”我沒去琢磨他的體會,而對站臺的燈光照亮的這截鐵軌滋生了興趣,鐵軌兩端隱藏在夜色里,不見來頭,不知去向,是一個讓人有遐想的意境。
回到車箱,列車員開始拉窗簾,意味著要安靜下來,進入睡覺狀態(tài)的夜生活。身體安靜,思想不安靜,思想安靜,夢不安靜,我是這樣,很多人都是這樣。雖然鐵軌框定了列車行駛的軌跡,朝著設(shè)定的目標(biāo)前行,一個個站點地?,一批批乘客上下,一切都在程序中完成?墒菑牧熊囅聛淼娜,一踏上堅實的站臺,雙腳就會向自己的目的地邁步,既便在列車上談出了情誼,此時也只能輕輕揮手,說聲再見,匆匆而別。
想到這我更安靜了,抿抿口,想起了鄉(xiāng)村人說過的“過路人客”的含義。我是過路人客,你是過路人客,車上的都是過路人客。安靜的我,聽到了有人竊竊私語,聽到睡眠中有人輾轉(zhuǎn)反側(cè),聽到鼾聲,聽到嘆息,聽到出入洗手間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這些小心謹(jǐn)慎的聲音,仿佛是講述列車上故事的回音。孫子背爺爺尸體回老家;為回家過春節(jié)買不到票,裸體顯昭;小偷行竊;騙子冒充鐵路高層領(lǐng)導(dǎo)一路騙吃騙喝。當(dāng)然,更多的是情人相約,親人相別,網(wǎng)友相聚,跑業(yè)務(wù),赴會議,參觀旅游等等。我把快樂、幸福、甜蜜的回音,留給那些正在熟睡的人們,自己仔細(xì)辨聽著余下的聲響,感覺到出門的路不平靜,坑蒙拐騙都有可能隨途而行;回家的路是艱辛的,艱辛到不顧廉恥。這,路上能安靜嗎?
列車大概還是在戈壁灘上行駛,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舾嬖V我車窗外沒有絲毫糾纏,所以每一聲響都干干凈凈地回到車箱里。這與夜一樣寬廣的戈壁灘上,干干凈凈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就如我幼小時聽到母親的催眠曲,我也有了睡下的想法,特別是在行路上,安靜一刻算一刻,安靜一時掙一時,便睡下了。
(四)
有個關(guān),就有了關(guān)里關(guān)外,玉門關(guān)更不例外,可如今我看那僅有一垛幾米長的破城墻,一個窄小城洞的玉門關(guān),無力雄據(jù)大漠,把持個關(guān)里關(guān)外,而像一粒蛀蝕的獨立門牙,四面受寒,再也沒有言語。敦煌的雅丹地貌就在這玉門關(guān)外。
敦煌的雅丹地貌我總覺得曾經(jīng)見過,或許是其中一角,是我在2007年那次西行,從“敦煌”到“花土溝”途中見過的,可今天向司機打聽,他卻說汽車沒有從這里經(jīng)過。但我依然堅信見過,當(dāng)時我被這沙漠中的奇景震懾,像丟了魂,忘記拍照,可是那些沙海中如艘如艦的土堆,總在我想起那方天地時出現(xiàn)在眼前,只遺憾沒有一幀照片為證。今天又來到這里,是遺憾的一次補嘗。
走過這沙漠、戈壁,又走進它們的“釘子戶”——雅丹地貌的地質(zhì)公園。若有所覺:風(fēng)、沙是一家人,是嚴(yán)酷的一家人。風(fēng)多情時從別處帶來種子,想種在沙里,沙則以炙熱的怒火焚燒了種子發(fā)育萌芽的念頭;沙漠偶有情懷,也想沾花染綠,風(fēng)則一個勁連根拔起,把它吹到很遠(yuǎn)的地方,讓它們永不相見。風(fēng)、沙保持著最嚴(yán)酷的愛,相互看護著,純潔到它們的領(lǐng)地連一只蚊子也容不下,就這樣報復(fù)式地相守著。
風(fēng)一起,沙就動,沙被風(fēng)趕著走,一堆堆地搬動,沙以為這個搬動能堆出新的沙丘,那彎彎曲曲柔美線條能取悅于風(fēng),可在風(fēng)看來是千年一貌,只不過是轉(zhuǎn)個身,沙依然是沙。風(fēng)不甘于只會推沙成浪,不甘于單調(diào)寂寥,推沙的同時吹向巖石,沙丘不可琢,巖石可雕。風(fēng)像頑童拼命地吹、刮,一年,百年,千年,億年,終于創(chuàng)造出讓人生畏的沙漠魔鬼城。這魔,魔在老,老到了無量時;這魔,魔在渾,渾得沒空間感,有人說指南針就這里會失去效應(yīng);這魔,魔在巖顯千形萬狀,你有多少想象空間,這里就有多少形態(tài)。
嚴(yán)酷的風(fēng)沙,它造下的風(fēng)景自然也有嚴(yán)酷的一面。我猜想著這樣嚴(yán)酷的家庭里,既便安靜下來,處處能聽到的也是磨牙的聲音,有著咬牙切齒的恨,烈日下我說這是一個炙熱而又殘酷,永不安靜的地方。
(五)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我猜想是詩人站在城頭,面向蒼茫大漠而詠下。他告訴了我,春風(fēng)來自關(guān)內(nèi),若是關(guān)外,不度過玉門關(guān),又哪來的“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詩心懷古,登樓遠(yuǎn)眺,臨風(fēng)追懷,此時我有了這種向往,可玉門關(guān)沒了樓臺,沒了垛口,托體同大漠,像一個英烈,只留有一塊豐碑。
從玉門關(guān)轉(zhuǎn)身,我頻頻回顧,總覺得落下什么,檢查過隨身物品,都在!可還是回頭尋覓著。找到了,玉門關(guān)丟失的,在六百多歲的嘉峪關(guān)這里找到了,不就是登高扶風(fēng)吧!這里樓臺高聳,墻厚體實,旌旗獵獵,足于釋放情緒。進入城門,一道涼爽清風(fēng),如一柄古劍,把我身、影分離,身子留在城外,影子入城。影子如古人穿上都護鐵衣,持槍荷戟,走上城墻,看大漠,看關(guān)山,報上一聲,我是征夫禾源。胸前掛勇,背負(fù)走卒,挺胸迎向撕殺,負(fù)卒一往直前,爭奪土地、美人、財寶,化作共同的口號:為忠義、為勝利而戰(zhàn)!
想守住一方安寧的嘉峪關(guān),自己則永遠(yuǎn)安靜不了,狼煙飄起,戰(zhàn)事告急,鼓聲撼動,殺聲震天。鳴鑼收兵,征夫依樓,望月思鄉(xiāng),聲聲刁斗來回響在戍樓上,月夜里翻滾著無邊的不寧,沿著長城從西走到東,一直走到山海關(guān)。
歷史寫到書里的時候是安靜的文字,讀出來時是生動的故事,再親臨這故事發(fā)生的地方,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場景。箭樓萬箭齊發(fā),涮涮聲響,血染藍(lán)衫;甕城中的將士如甕中之鱉,看著城樓上敵軍的弓箭,聽見他們狂笑,知道是殘酷的戰(zhàn)爭,把他們帶向死亡。也許誰都不愿意打仗,都喜歡放馬為逐鹿,彎弓射大雕,帳前聽歌舞,入帳舉杯美人伴。如是,如是,威嚴(yán)的嘉峪關(guān),俯仰間有了許多溫柔的微笑。東有光化門,西為柔遠(yuǎn)門,旨為祥光普照,萬物開化,忠君孝主,安居樂業(yè);放馬南山,懷柔天下,共享太平。城樓內(nèi)有戲臺,有閣樓,處處祥和安寧。然而歷史告訴了我們,安寧只是一種向往,一種祝福。
我像個當(dāng)值的走卒,在嘉峪關(guān)的城樓上巡廻,手中戈戟隨意一放,叮當(dāng)一聲,不僅僅響出剛毅的金屬聲,還透出兵刃的寒光,一道道的寒光又收藏在城墻上的每一塊青磚里。雖然說青磚不著姓名,不著年月,然而一磚一碑,一磚世界,它是千古征戰(zhàn)士卒的碑,是一次次戰(zhàn)爭的見證者。風(fēng)雨洗涮血腥,歲月刻下印記,山海關(guān)“老龍頭”城墻的青磚也是這樣。我以鄉(xiāng)村供奉神明犧牲品中的整牛整羊來推理(有頭有尾意為整只),我可算擁有整條長城。
有人把長城比作一條巨龍蜿蜒盤旋在大地上。一根彎曲的草繩,會誤認(rèn)為是條蛇,何況長城是條巨龍,那活力可想而知。這條巨龍,從古至今,沒有安靜過,龍也不該安靜?晌颐斡P(guān)城樓上的青磚,感覺中它是安靜的。熬戰(zhàn)中,它安靜地守護將士;慶功宴中,它安靜得如祭臺,托起犧牲的士卒。王、候、將、相分享著戰(zhàn)利品時,它默默地成了犧牲士卒的碑。也許正是這份安靜,才求得長城內(nèi)外的幾分安寧,想到這,我三鞠躬,參拜過這無名無字安靜的青磚。
(六)
鳴沙山,莫高窟,我是第二次拜謁,第一次為游玩瞻仰這神奇的地方而往,第二次依然還是這個目的。跟英國的探險家,考古學(xué)家斯坦因有著天壤之別。他帶著駝隊,帶著一雙比賊眼還毒的目光,帶著敬奉佛教的假善,一次次地走進這塊土地,走進敦煌,騙取信任,駝走了許多文物經(jīng)書。他一次比一次精,一次比一次狠,莫高窟成了他最為激情,最用心計的地方。家鄉(xiāng)有句老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可恨的那些賊又偷又惦記,差不多把莫高窟給掏空了。好在惦記莫高窟還有許多人,莫高窟就是在一個個的惦記中成就,惦記中創(chuàng)傷,惦記中復(fù)興。
走近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有著久別重逢的情懷,心里熱乎著,仔細(xì)地打量著她。我很欣慰,鳴沙山、月牙泉、莫高窟,跟我初識一樣,五六年前走過,如今還能一見如故,真值得慶幸!小姑娘幾年不見,喜歡人夸她長大變美了;若是一般的姑娘更喜歡有人說,當(dāng)年的丑小鴨如今變成白天鵝。但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太太,聽到一句風(fēng)韻尤存,依然光彩照人,幾年不見變化,也會情不自禁地昴起頭淺淺一笑,挺起胸展示出幾分妖艷。鳴沙山、月牙泉、莫高窟大概屬于后者。當(dāng)然不是因為它們天荒地老,而是因為它們確實歷盡滄桑容不得它們再有日新月異的奇想。變化對它們來說就是革命,而革的正是自己現(xiàn)在的命。
對它們我過于用心,當(dāng)年一棵樹在哪,一塊碑多大,月牙泉水漫到哪,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記得當(dāng)時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月牙泉最深處是1、4米。那棵老唐柳還在,只是樹頭多了個保護他的水泥穴,穴外的沙已高過穴內(nèi)樹頭;那塊碑還在,只是變得更大更顯眼;月牙泉的水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圍欄,泉邊的沙地暈染面好像更寬了些。細(xì)微,變化細(xì)微,但我還是容不下這細(xì)微的變化,仿佛月牙泉已染上病菌。
我有些憂慮,叮當(dāng)?shù)鸟勨從軗u來真經(jīng)神咒護守它們嗎?空中的滑翔機,沙漠的越野車,那聲響相對于駝鈴,像咆哮的大獸吼向幽幽鹿鳴,這些的這些,那玩沙的小女孩成了娘再帶孩子來的時候,還有這月牙泉嗎?沙漠的安靜本該屬于駱駝,可如今我不知道誰是主人。就像莫高窟的那些盜寶賊一樣,在莫高窟安營扎寨,比主人更貼身,最終就連畫在壁上的畫也被他們粘切。
走過沙山的腳印,又被移沙填平,聽說這里風(fēng)有風(fēng)路,只要這路線不變,鳴沙山,莫高窟一些創(chuàng)傷能自療自愈,但愿風(fēng)亙古不變,沿風(fēng)道吹吹,吹!
(七)
人只能敬畏天地,憂天嘆地實際上是在憂人怨人,天地?zé)o私,大愛無疆,而總有些人,心比天高,欲望比地大,恨不得吞下天地,這能不感嘆嗎?我竊笑自己,置身在當(dāng)今的社會中,就如投入酷暑的熱浪中,一把扇又能搖出多少風(fēng),但我癡心不改,喜歡堂吉訶德式的騎士精神,也許正是這種精神讓我守住了一條感恩于天地的草根,這草根得春風(fēng)長綠,得雨水掛露珠,并不是杞人憂天的情懷。
鳴沙山,響沙山,我不知道它們之間孰伯孰仲,但鳴沙山先入為主,響沙山在我這里自然次之。再說,鳴比響來的文質(zhì)有內(nèi)涵,且聲發(fā)至自身,響吧也許有聲無韻,有音無意,聲從外入。聽介紹果真是這樣。鳴沙山的鳴,是在月黑風(fēng)高夜山谷里傳出古戰(zhàn)場撕殺聲或社戲鼓樂聲。傳說中是因為這鳴沙山在一夜間收埋了軍隊,社戲的戲班,他們陰魂不散,偶爾作祟。響沙山的響,是一群滑沙人從沙山滑下,雙手插入沙中劃下發(fā)出的轟鳴聲。呵呵,一個聲音有故事,一個聲音是玩味。于是,響沙山成了我一路閱讀中最粗心的一頁,隨纜車懸空瀏覽,踩幾腳證明到此一游。
沙之一族,還有沙湖,名為沙湖,實際上就是一座沙島,沙山為嶼,湖水蕩漾,寫下了水與沙長相依的獨特一筆。我見過河邊的沙坂,走過海邊的沙灘。沙坂是水行千里的一堆記號;沙灘是朝潮暮汐的饋贈。這些的水與沙不是匹配的依存。而沙湖,沙水相對匹配,水域面積22平方公里,沙的面積近13平方公里,正是因為這種匹配的相依,沙湖被演繹成蒙古族女子賀蘭與黨項族青年漠漢的執(zhí)著愛情結(jié)晶。故事中牽涉到成吉思汗。賀蘭拒絕成吉思汗納妾,與漠漢幽會私奔,服仙藥化湖化漠,招來西夏被屠城滅族,賀蘭山也是因此得名。故事演繹者跟鄉(xiāng)村老人一樣,只有古時候和現(xiàn)代,沒有一朝一代,賀蘭山之稱該早于成吉思汗吧,但一樣是古時候,古時候吧,就是同在尚古中,不存在先后,一切模糊的可愛。
這一路可以說看飽了沙色,又進沙山感覺只有人才是永遠(yuǎn)的風(fēng)景。走的,坐的,斜躺的,擺姿態(tài)拍照的,一切生動。斜撐的太陽傘,艷麗的衣衫樣樣擊活單調(diào)的沙山。我喜歡這活著得風(fēng)景,留連這樣的風(fēng)景,感覺女人才是世界上最美的風(fēng)景,特別是在這樣烈日下的沙山上。貼體的內(nèi)服,敞懷的單衣,顯山隱壑,灑脫自信;薄如蟬翼防沙防曬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飄揚,含兒不露,露而不浪,曼妙無邊,再添那幅太陽鏡透出幽幽的冷光,讓女人洋溢出野氣、妖氣,有著鹿的溫順,又有狐的嫵媚。這種美,不是脫俗的仙界之美,而是在野的充滿誘惑力的健康之美。
村里有人說,一位可愛的女人是南山中的那眼泉,能滅火,能讓人清爽;也有人說,一位可愛的女人是北山中的松明,能點火助燃,能帶來一家溫暖。村里人說的女人,是家庭中的女人,不是風(fēng)景中的女人。但風(fēng)景的女人也一樣是這樣,沙湖沙山上,有了可愛的女人就能引來一片清風(fēng),清涼著許多不安的心。女人在走,風(fēng)兒在吹,風(fēng)兒在吹,沙山清涼,得一份清涼,我也就安心地留連著這陌生可又飽眼的風(fēng)景。
(八)
人的身體差別不會太大,高大的巨人與小矮人,他們的差距總有個數(shù),落差超不出兩米。然而人的氣概差別可就大了,英雄氣吞萬里,一躍千山,一吼千古余音繚繞。“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賀蘭山口就這樣隨岳飛一聲怒吼被打開,讓我知道了賀蘭山。今天真得駕長車進入賀蘭山缺,向巖問畫,拜謁先人,仿佛踩準(zhǔn)歷史的某一個脈點,接通英雄的氣脈,憑添了幾分豪氣。
進入賀蘭山前的戈壁灘,岑參蒼勁的聲音縹緲而至,“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賀蘭山前就是一川的碎石,最不可愛的就是這種地方,既為石又不整塊,欲為土又滿地碎石疙瘩。這樣的地方不求稼嗇,可就連騎馬駕軒也不能。再望眼賀蘭山,處處露峰,峰峰呲牙,鋒芒畢露,像是剛崩裂的石山。這種山情,這種石況,就是山神鬼怪見也發(fā)愁。然而就在這樣地方卻留下先民的精神祈求——巖畫。人、魚、獸勒在石頭上,活到了今天;戈、戟、槍刻在石頭上,目標(biāo)指向世代的文明。最出彩的巖畫——太陽神,形異煥彩,自如地招喚著“六龍回日”,讓天行恒常。賀蘭山,這鬼見愁的山情地貌,就因為有這巖畫,讓蒙古族賀蘭姑娘向往,并與黨項族的后生漠漢結(jié)下忠貞的愛情,化作沙湖永遠(yuǎn)相守。故事確實有點離譜,特別說:“賀蘭山”名字由此而得,但意在情理,誰不歌頌忠貞的愛情,誰不祈求民族的團結(jié),誰不贊美先人的勇敢和藝術(shù)追求。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巧遇,可緣于這巖畫,在賀蘭山倒有幾次喜遇,一是遇到幾只巖羊,應(yīng)該說是別人先遇見后指點我看,我近視得厲害,一直看不到,后來借助變焦相機找到了它們,不是因為巖羊太小,而是因為它膚色就是巖石的色彩,一粒白粒扔進一塊白布里哪有那么容易看到。但畢竟一動一靜,動就會浮在靜面上,讓人發(fā)現(xiàn)。巖羊機靈,崎嶇山巖,懸崖峭壁那巖羊行走自如。悠然處,回顧人群,淘氣時,倏,跑得很快。賀蘭山山谷,我總以為只有來這里的人有生命,這些人一離開,這山谷就只有鬼神,沒想到還有巖羊。驚訝也會傳染,從一個人傳到滿山谷里的人。驚詫波息,激動涌起,我看一對天姿麗質(zhì)的母女,相依在太陽傘下,母親玉臂揮指,女兒沿指示凝望,這對母女一看,看出山谷一片的視線。激動中我與同伴母語交流,遇到了老鄉(xiāng)。哈哈哈!出乎意料的境地才是奇絕之境,才是難忘之境。
據(jù)他們說“賀蘭”在蒙語中是駿馬的意思,這賀蘭山就是一匹守在這里最安靜,最高大的駿馬。敬仰中,我?guī)е蛱柹竦钠砀,悄悄地離開了賀蘭山。此時,一川碎石仿佛沒那么討厭了,想像中,若有撒豆成兵的法力,這碎石可就能會成為無比英勇的將士與賀蘭山一道守護著這方水土。
(九)
常有些人說:人吧,不管是榮華富貴,還是貧窮低賤,最后都是一坯土,用這個話安慰別人,安慰自己,在心里上戰(zhàn)勝了權(quán)貴,活出一份尊嚴(yán),或說活出一點驕傲空間。這些年我參拜過十三陵、秦陵,這次又參拜了西夏王陵與成吉思汗陵園。年年清明都回村子掃墓。陵園是墓,村野的墳冢也是墓,里面容下的能是一坯同樣的土嗎?我想是不會的。高僧火化能留下舍利子,凡人火化就是一把灰。雖然人都是皮囊包的一副骨架,都是這副骨架支起的一身肉?少|(zhì)地千差萬別,正如同一塊鐵,可以是鋤,可以是槍。鋤,啃土,生銹,廢棄;槍,殺生,生威,供俸;不同的生活中,同樣的鐵磨練出不同的品質(zhì),也鑄造出不同靈魂。這墓中的土能同樣是的一坯土嗎?
“生就是為死做準(zhǔn)備!”我覺得相當(dāng)有道理,村里人對那些使壞、造孽的會罵上一句,不得好死!可見這好死不是容易得來的。為好死,你就得好生,要好生就得讓他人好生?墒菈m世中,仿佛都是大悖論,虎豹熊羆因勇猛殘酷而為森林之王,它們好生;彌鹿山羊因軟弱而成強食,它們處處驚險既不好生更不好死。人世間一樣也不例外。塵世的悖論迷惑了我的心智。
我一度認(rèn)為:“生當(dāng)為人杰,死亦為鬼雄。”是人杰,方能為鬼雄,是鬼雄,轉(zhuǎn)世就又能占先機,找到皇家候門出生,又為人杰。
有人吶喊,“王候?qū)⑾,寧有種乎?”有人勸告:“積善行德,福陰后代”。王候?qū)⑾,那怕無種,但他有前生今世的富貴,就會有今生后世的霸權(quán),霸權(quán)面前還會缺失富貴榮華嗎?“積善行德”只不過是霸權(quán)下合乎人間鬼域之道,充其量能趨利避害,別指望福陰后代。
一度認(rèn)為:帝皇將相,哪一個不是殺戮罪深,就如這成吉思汗陵中的成吉思汗,不是殺人如麻嗎?自己殺,孩子接著殺,就連西夏王投降蒙古大軍,此時成吉思汗已經(jīng)去逝,但就是不發(fā)喪,他的孩子居然把西夏屠城,作為他的陪葬。上一輩殺人如麻,下一輩依然草菅人命。他們把能夠看到太陽的地方,都是他家的跑馬場,跑馬場中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要怎么支配全憑他作主。成吉思汗是這樣,西夏王也是這樣,秦始皇也是這樣,十三陵中的所有帝都是這樣。他們被懲罰了嗎?我站在這些陵園面前,真無話可說,沒有一個懲治是代代風(fēng)光的懲治吧!
陵園的寬大,太陽炙熱,陵園空曠,風(fēng)吹有勁,我有了幾分清醒,清醒自己的一度認(rèn)為,好在只是一度;漸漸地思維如一條溪,我把人世間的一切署入溪中,陵園、土墓,皇候、平民,在溪水中長流萬劫,因因果果,善惡分明。
(十)
吹吧!
我把我的兩臂向你張著
我把我的胸膛向你敞開
你那雄渾的力的波濤
將吹舉我到世界的上空飄搖
我要從墨翟那里看到列寧
要一直從《詩經(jīng)》看到《戰(zhàn)爭與和平》
你將吹動我如云似的隨你去遨游
使我更清楚地去看生活、看地球
這是張賢亮《大風(fēng)歌》中的一節(jié),我放聲誦讀著這道《大風(fēng)歌》,想找出隱藏在詩中的右派原菌,可我找到則是一股豪情,滿紙樂觀,一地陽光,像是建設(shè)者迎風(fēng)向陽走在戈壁灘上的心曲。但這右派帽子張賢亮扛了二十多年,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勞教改造。或許歷史喜歡玩笑,或許是某有生殺大權(quán)的人讀背了這首詩。我不想糾纏,因為每一個時代都在鑄造著時代的產(chǎn)物,都有許多的不幸與幸運。心存念、不變節(jié)承受得起就是最大的幸運。
張賢亮刨土挖地,泥土的芳香,永遠(yuǎn)的生機從腳底透入他的肌體,流出的汗息漬出地地道道農(nóng)民咸味,片片高梁棲息著作家的悲憫情懷,那片綠化樹成了收獲的一桿桿旗。張賢亮放牧,看著羊群啃著青草,自己嚼著草的味道,聽著羔羊咩咩召喚,股股腥臊罩護著善良本心;騎上馬背望著天邊的云,云悠悠,馬悠然,讓他內(nèi)心平靜,牧馬人,不是想策馬追風(fēng),不是想馳騁萬里,想著馬就是自己。農(nóng)場、牧場,風(fēng)瀑、雨澇,批斗、迫害。一切的一切,張賢亮依然是張賢亮,一切沒有改變了他,而是加持了他,他是農(nóng)民,是牧馬人,是作家,是收藏家。
有人說鎮(zhèn)北堡影視城是張賢亮在荒地上創(chuàng)建的文化產(chǎn)業(yè),張賢亮自己說:“文化是第二生產(chǎn)力”。我徜徉其中,這里有民國老街,有明清古城,還真正看明城墻的殘骸。我感受這些也許就是隱藏在張賢亮皮囊中那幅骨胳,就是這幅骨骼支撐著他生存在這塊土地上,支撐著他寫下了許多注滿情感有血有肉的作品。說這是產(chǎn)業(yè),文化是第二生產(chǎn)力,而我說是一個作家內(nèi)心強大的支撐力,是一個作家骨骼的暴光。我喜歡這影視城,喜歡透視到一個作家強大的骨骼,不屈不撓的骨骼;喜歡它,時間從這里流過,留下許多可感的根節(jié),每觸及一根,都會有歷史的回音,都有著張賢亮的解讀。
因為喜歡就留連,也因此脫離隊伍,我不僅喜歡這歷史的一些鏡頭還原,還喜歡一些故事的鏡頭還原,所以我拍個不停。我拍到了一位紅衛(wèi)兵小將上臺表演,上臺說事;拍到了一位小姑娘造訪酒樓的背影;拍到同伙中坐進《紅高梁》那頂轎子,還記下了他說:“尋找鞏麗的余溫。”我說那屁股都有千萬重了,這疊下的屁股,也跟泰山差不多高了,你就別想溫度了。多少人喜歡歷史我不知道,多少人沿歷史根脈讀懂歷史我更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些人是歷史的復(fù)活,是故事的復(fù)活。我又想起陵園與這文化大觀園,陵園深埋,文化活著,他是每個人的基因,那怕千年萬年,都會有契合點。
(十一)
人確實都有一種五官感受之外的一種感覺,不管是對陌生的還是熟悉的都會有種直覺,村里的人常會說那地方陰呆不住,那人好,談得來。這種感覺不著形,不著味,不著音,不著色,不著痛癢與粗膩,然而其境卻讓內(nèi)心有了感受。
一路上的戈壁、沙漠、草原,這陽光下最寬敞的大地,我的內(nèi)心感受,本要有狂奔的速度,蒼狼的吼聲,老馬識途的經(jīng)驗,駱駝的耐力,與這樣境地匹配。可我只是沙漠中一粒異類的沙,不小心落到草原中的一粒草籽,被旅游風(fēng)波帶到戈壁灘上的一粒小石籽,若剝?nèi)ビ慰偷纳矸,會被這種的大壓出害怕。我看著天空找一片云,無助地看著它,催促它向故鄉(xiāng)方向飄去;想找一顆樹,歇在樹下得一時陰涼。我時時帶著這種心情尋找著安心的理由。
駱駝,只有駱駝才是這廣袤天地的平安小舟,才是所有行走在這大地上人們的平安吉祥風(fēng)景。高高的駝峰頂起抗?fàn)幍囊庵,清晰悅耳的駝鈴搖響了祥和叮當(dāng),長長的頸項引領(lǐng)著目的地的方向,堅定而又穩(wěn)定的步屣踏實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偶有一兩聲鳴叫,有著召喚的情節(jié)。我心安靜,這安靜全是駱駝給帶來的。
駱駝憑自己的安祥,帶給大家一份安寧,它休息時靜靜地臥在沙漠上,不怕曬,不顧燙,起航時先抬后臀仿佛向沙漠一個叩拜,行走時抬起腳再輕輕落掌。駱駝這謙遜的祥和是與身俱來,天地蘊育嗎?駱把式道破了天機:不要看駱駝一天不吃不喝,沒有饑餓煩躁,實際上它一食要吃下七十多公斤草料,喝下四十多斤的水,不要看它們服服貼貼,這些可都是駱駝中的太監(jiān),若沒被閹割的駱駝發(fā)情時會咬人,就連主人也咬。我有些漠然,原來安靜都是修行來的,看起來這一路上我在尋找著安靜,原來就是自己不安靜。
藍(lán)天下的白云是安靜的,大地上的綠樹是安靜的,黃土高坡干枯的河道是安靜的,草原上的牧馬人是安靜的,沙漠中的駱駝是安靜的,戈壁灘上的礫石是安靜的……也許路上安靜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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