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童謠，是幼年的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
那些童謠，在那時被稱為曲兒。在故園白鹿原上那時沒有童謠這個詞兒，老人將念童謠叫做唱曲兒。
那時的曲兒，大多是用來看管小孩的。想當年孩子多，不像現(xiàn)今的孩子這般嬌貴。父母們要到地里干活，將孩子留給老人在家里看管，家里沒有老人的人家，就將孩子托付給鄰居的老人。
鄉(xiāng)間的晌午是漫長的，老人家抱著小的引著大的，或三兩個，或四五個的孩子，或坐在炕頭，或坐于庭院。小孩子們鬧的時候，老人就有腔有調(diào)的唱著曲兒，邊吟唱邊依著節(jié)奏韻律搖晃著，懷中的小孩漸漸入睡，膝下的小孩漸漸安靜。
那曲兒有長有短，質樸純厚，古風猶存。我至今尚記得一些，或全段，或殘篇。
打籮籮，為面面，
俺娃是我的親蛋蛋。
過去磨面用石磨，要在籮面柜里籮面。籮面的人一下一下的搖動著，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曇簟３@曲兒的時候，大人和小孩面對面，雙手拉雙手，一拉一送，邊搖邊唱，充滿樂趣。
一溜溜兒，炒豆豆兒，
你一碗，我一碗，
給咱黃狗丟一碗。
這里的“丟”是“留”的意思。這個曲兒是用來哄鬧著的小孩一個挨一個的一溜兒坐著的。吃炒熟的豆子，還要給黃狗留一碗，熏染孩子的友愛之心。
掃子棍兒，啪啦啦，
我到地里尋俺媽。
俺媽問我?guī)讱q咧，
我跟牛犢兒同歲咧。
牛犢兒把我腳踏咧，
我把牛犢兒毛拔咧。
這支曲兒，生活氣息濃郁，開頭以掃子棍兒起興，音韻清朗而自然；后邊用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了農(nóng)家孩子的勇武，活潑調(diào)皮，童趣盎然。
老大得病老二看，
老三提個爛尿罐，
老四要拿蒸饃蘸，
老五要吃臊子面，
老六搓，老七搟，
老八吃咧八老碗，
老九回來連鍋鏟，
老十回來干瞪眼。
這支曲兒，以排比、互文等手法，道盡了多年前多子女的家庭的生計艱難與尷尬。
一骨朵兒蒜，兩骨朵蒜，
俺媽俺爸把我賣到藍田縣。
今兒不得回，明兒不得回，
害氣背個包袱蛋蛋兒哭著回。
走到門外拜俺狗，
俺狗咬我兩三口；
走到門口拜俺雞，
俺雞鹐我二十一；
走到院子拜俺爸，
俺爸打我兩锨把；
走到門里拜俺哥，
俺哥踢我兩三腳；
走到炕邊兒拜俺婆，
俺婆一手拿著油饃饃，
一手遞過來針線活；
走到后房拜俺媽，
俺媽哭得淚巴巴。
過去有句俗語，叫做“嫁出去的女，潑出門的水”。這支曲兒，開頭用比興，后邊用鋪排，樸素真切，寓情于敘事中，表現(xiàn)了舊時女子出嫁后父兄祖母的寡情和母女相憐的傷感,道不盡的人情冷暖!
嘎哇兒嘎，騎白馬，
騎到山里跟娃耍。
山里門樓有多高？
三丈三尺高。
“嘎哇兒嘎，騎白馬”說的是喜鵲。喜鵲的頭背羽皆油黑，胸腹雪白。記得當年,每每聽到枝頭喜鵲喳喳叫的時候,就吟著這曲兒。唱著這曲兒，站在白鹿原上，遙望悠悠南山，引逗起對南山深處的無盡想象和遐思。
另一類曲兒，三言兩語即道出一個謎語來，蘊含著鄉(xiāng)村的機智和幽默。如
一個娃娃一寸高，
推著車子賣核桃。
問它核桃咋數(shù)呢，
溝子擰著只走哩。
打一動物，就是過去在場院或田間很常見的屎巴牛。
青石板，板石青，
青石板上釘銀釘。
這個謎語的謎底是繁星滿天的夜空。曠遠深邃，吟童謠，望夜空，引發(fā)孩童對神秘宇宙的好奇。
十畝地，八畝寬，
里邊坐個女兒官。
腳一踏，手一搬，
旮旯圪塔兒都動彈。
這個謎語打一家具，就是織布機。每每憶起這支曲兒，母親當年整個夏天坐在織布機上織布的辛勤勞作的身影便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織布機的吱吱嘎嘎聲也似乎從歲月深處隱隱傳來。
還有一類童謠，是兒童游戲時一邊玩兒一邊吟唱的。如正月天孩子打燈籠的時候，溝南溝北的孩子提著紅艷艷的燈籠，站立在溝的兩岸，輪番齊聲叫罵：
燈籠燈籠亮咧，
溝南（北）娃他媽上咧炕咧；
燈籠燈籠滅咧，
溝南（北）娃他媽坐咧月咧。
過去，農(nóng)村生孩子有七八胎的，甚至有成十胎的，老大和老小年齡相差成十歲是很常見的。農(nóng)村把婦女生孩子叫“上炕”，媽媽又上炕坐月了，對十來歲的孩子來說是很沒面子的蒙羞的事情，故而有如此的叫罵。
到了正月十五，打燈籠就到了高潮，也到了結束的時候。到了十六若還有小孩打燈籠，就會受到其他小孩的嘲笑：
溝南（北）的娃，
不嫌羞，
打咧十五打十六。
火紅的燈籠，嘹亮的童謠，紅了鄉(xiāng)村的夜晚，也熱鬧了鄉(xiāng)村的年關。
童謠，已經(jīng)漸行漸遠。有一年夏天，我到秦嶺山中的葛牌古鎮(zhèn)避暑，一日黃昏，于一古鎮(zhèn)街口，見幾個山童玩捉迷藏。一開始，要確定捂了眼睛逮人的人，他們竟然吟著童謠：
搖鈴，擺紅，
誰笑，誰蒙。
這童謠，一下子震顫了我的心房。記得山外鹿原上，我們玩這種游戲時，也吟唱童謠，不過，我們吟唱的是：
搖橛，搖鼓，
誰笑，誰捂。
我驚嘆，同一種游戲，用的童謠卻是風韻情致迥異。山里的童謠紅綢子飄舞，銀鈴泠泠，輕靈如清泉；山外的童謠里鼓槌揮動，鼓聲咚咚，厚樸如黃土。我驚嘆民間創(chuàng)作的神奇。
那遙遠的曲兒，在老人有腔有調(diào)的吟唱中，使得農(nóng)家孩童耳濡目染，漸漸成誦。那是鄉(xiāng)間兒童的有聲教科書，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彌足珍貴。
那遙遠的童謠，于歲月深處的云煙之中，傳來悠悠的回聲，雖成殘痕殘韻，卻能悠遠了人的心胸，寧靜了人的魂靈。
哦，白鹿原上那遙遠的童謠，那遙遠的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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