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我做了夢，夢見有好多好多的手，從蚊帳外向我伸來。一定都是沖著我身子來，是想掏我的心，或一把將我拎走，我不知道，因為這些手一直只在帳外。但我真切地見到，修長的五指再加長長的指甲，一掌伸出就如五把短劍揮來；還見到那一只手掌，好像是莫高窟中那尊大佛平展一掌，好大的手，就那只小指我都無法抱定；還有一些手指短禿又滿是手繭，像是父親的手；還有一些血色溫潤充滿暖意；還有，還有，……這么多的手聚集向我而來，我很驚訝，在夢里說，這該是夢吧！
遠(yuǎn)處有公雞打鳴，窗外小鳥晨唱，不管是什么夢，早就趕上昨夜的最后一段夜路躲了起來。我用了點洗手液搓著，特別留意了自己的雙手，掌厚、指短，有點勁，毛巾被我一擰，滴水叮咚。叮咚、叮咚成了一天生活的開機(jī)聲響，除了情緒之外，身體的程序都在設(shè)定中。
坐在辦公桌前，受情緒指使，我舉左手，看手心、手背；舉右手，看手背、手心。紋路、血色、手繭、斑點、疤痕，一樣樣見過，細(xì)心的目光像覓食的螞蟻爬過掌中的每一道溝壑。但肉眼看肉，只能看出明顯的與歲月有關(guān)的斑點，別的我真看不出什么道道。
肉眼看不到的，往往總是思維抵達(dá)的地方。我端祥著手掌，思維沿著掌線指紋行走，掌如平原指如峰，越走越艱難，當(dāng)轉(zhuǎn)到無名指的指尖時，我仿佛站到了一個高點，朝著故鄉(xiāng)方向看，看到了那位會唱：“一螺窮，二螺富，三螺穿破褲，四螺四車車，當(dāng)官坐轎做老爺……”的鄰居姐姐。幾十年過去，姐姐不老，還是拉著我滿是泥巴的手，一個個指頭辯認(rèn)著：螺、箕，螺、箕，那個模樣的姐姐。就是這根無名指，粘了土，姐姐看不清，說我是“三螺穿破褲”。我生氣，我哭，用腳踢了她。她邊避邊說：別急！她吐了些口水，把我無名指擦個干凈，她很高興地說：“阿弟是四個螺，四螺四車車，當(dāng)官坐轎做老爺，阿弟會當(dāng)官！”我還沒長大，那位姐姐就出嫁了，當(dāng)我開始工作后記起她時，母親告訴我，她去世了，死在肺癆病上，斷氣在咳嗽中，一句話也沒留下。指紋外的那位姐死了，指紋里的她活在最美時期，留下了那句：“四螺四車車，當(dāng)官坐轎做老爺！”人人向往的一句話。
記憶只是行囊，不是錦囊，常翻著破舊行囊的我，實際上是一個情感的窮漢，就如冬天里母親不斷地曬著那床黑黑的棉被，無非想吸收些日頭的溫暖和陽光的氣息，但不管怎么曬，都只有一床棉被。我左手握右手，右手捏左手，這有骨有肉的手該能牽動情，握點權(quán)，掙點錢，做點活，可幾十年過去一切平平，舉起來讓人家仔細(xì)看手相時，他們都說得差不多，那條感情線太單一，無枝無丫，縱有千江風(fēng)情也只會一路流淌；手掌質(zhì)感不差，但骨骼偏硬，軟索易綁大貨，硬梆梆的手握不了權(quán)；十指并籠根密梢松，只能勤儉度日，有財即破，別想聚財；要說做什么活，家鄉(xiāng)有句俗話，指粗短禿如姜頭，這樣的手摞糟嫌粗，干農(nóng)活行，不會做什么手工藝的。
看手相的說得有點準(zhǔn)，有一個暑假我去學(xué)木工，但最后只學(xué)會了磨刨刀。一天堂弟鬧著要小凳子，我便自告奮勇地操作起來。忙乎了一天，凳子拼成了，可就是站不穩(wěn)，叔叔說，這凳子一放到地上，像狗牯拉尿，總翹著一邊腳，姐姐說，你這雙手比起師傅的手，砍下來喂狗，狗都不吃。
我看了看手，沒有嫌棄自己的這雙手，在八歲時這雙手就能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盡管是非也是他招惹的，但他沒有畏懼過。村子的那架黑色帶搖把的電話機(jī)，時不時還會為我與當(dāng)年的自己接通對話。小小的手握著聽筒，噢！洋頭寨啊，你找什么人？旁邊圍著一大群玩伴。電話是安裝在當(dāng)年大隊部的二樓，叮鈴鈴的響聲，七八同伴飛一樣去搶接電話，可那天打電話的人是講普通話，跑得最快搶到聽筒的大個子聽不懂普通話，只好把聽筒遞給我。我正接到手，正向?qū)Ψ接懺挄r，頭重重地挨了棗擊，聽筒一把被奪。我一氣之下另一支小手摁下電話機(jī)。這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駐村工作隊張老虎瞪著我。
伙伴們像一群小鹿小麂，張老虎的出現(xiàn)嚇壞了大家，有的一溜煙跑回家，即使在場的也都驚呆地站在我身后。張老虎又要出手想擊我的頭，我把話機(jī)順手一揣，摔到了地上。這一下老虎受不了，吼了起來，大罵：他媽的！誰家的孩子，我揍死你。我知道“他媽的”是罵娘的話，也就用土話，像發(fā)射機(jī)關(guān)槍一樣，“開你儂奶，開你儂奶！”罵個不停。被激怒的老虎，真想咬人，說要把我捆起來，我邊哭邊跑。
張老虎大概覺得不僅屁股被摸，簡直就是不可觸的酒糟鼻被我碰了。他不肯放過我，讓村書記找到我家，說要我在群眾大會上檢討，還找到我老師，要處分我。我一氣不去讀書，更不去開會。我父親替我檢討過，我爺爺追到大隊部找張老虎，說孫子被嚇壞了，現(xiàn)在不敢去讀書，還天天做惡夢。我家十八代貧農(nóng)，張老虎拿我沒辦法，可我拿他有辦法。我見他洗了衣服曬在外面，便抓了牛糞放在他衣服的口袋，趁他去公社開會，把他灶前的柴火全部澆水。我很喜歡自己這雙敢作敢為的手。后來聽說這張老虎犯了罪，還被判了刑。我端祥自己的手，詢問著如今還能舉起這股捍衛(wèi)尊嚴(yán)的正義力量嗎？
后來也出手過，但只為氣而發(fā)，全是匹配的斗力，比起敢于摸老虎屁股的小手都不足言起。
我像從山中落到溪澗中的一塊小石頭，從溪澗流到小溪，又從小溪流河里，這時再撿起來時，已成了一塊鵝卵石，與我同歸的雙手也潤滑多了。有的朋友說，這雙手很有肉，真像楊貴妃的手，我看了看倒像是被浸泡過肥腫的雞爪。雞爪吧只會行走在土地上覓食，偶爾刨刨土。也許我這手一觸地就成了這樣的爪，或進(jìn)化一些像猴爪，不斷地給自己喂食。還比不上貓爪，貓能用爪為自己洗臉，梳理毛發(fā)，讓自己干凈起來。
村里人大概覺得人的手，要珍貴些，要如雞爪，猴爪，還得如貓爪，最好還要比它們的珍貴些，立地、勤快、靈活、潔凈，還得有點貴氣，該出手時才出手，不能輕舉妄動，孩子出生不久，大人便借助習(xí)俗給他們小手綴上銀飾，有鈴鐺，有欲食時可吮吸的小棒槌。這些手從小就套上了規(guī)范的圈子，多動了鈴鐺會響個不停，這響聲中隱藏著大人的歡笑，也可能隱藏有惡毒詛咒：病風(fēng)抽，老蛇咬！锃亮的銀飾在揮動中會閃閃發(fā)光，光芒中藏匿著榮華富貴的昭示，這手一舉一動挺負(fù)重的。
杜子建老師的那雙手，我不知道他綴過銀飾沒有，若說綴過，可他依然好動，能打能拼，一直打到牢里；若說沒綴過，一出手則閃耀智慧和富貴的光芒，他出獄后一部《活罪難逃》驚動文壇，一手創(chuàng)下華藝傳媒集團(tuán)，財源滾滾。瘦黑像個煙鬼的杜子建，這一手怎么會這么硬呢？我想那雙手一定是像鷹爪，擒、拿、格、斗樣樣在行，且準(zhǔn)、狠、有力。鷹爪就是鷹爪，熊掌就是熊掌，綴上什么依然改變不了他。我的手，一定也綴過那些銀飾，但怎么看怎么來總還是像浸泡的雞爪。
這些年來，我養(yǎng)成常洗手的習(xí)慣，洗完手會不停地摔著水珠。摔著手，想摔去曾綴在手上的詛咒；摔著手，想摔去銀飾富貴的昭示。一個出家的師傅贈了我一串藥沉的手鏈，我?guī)Я撕镁茫蠹艺f包醬發(fā)亮更值價，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價，我本想戴在手上，讓手跟著心修。一天我侄女回家，又送給一條手鏈，是琥珀中的密蠟，鵝黃色。侄女說：“你就戴上，要讓我高興，常戴這手鏈會安五臟、定魂魄、消淤血、療蠱毒、止血生肌等，不是我說的，是古籍《本草綱目》寫的。”我不得不戴，我本想這雞爪能配帶琥珀嗎？可轉(zhuǎn)念間，小時候的這雙手做得是給大人看，讓他們高興，到老了這手就得做著給孩子們看，也得讓她們高興，只要侄女高興，我就戴上吧。
戴上手鏈的手，常常感覺到手的存在，因為稍一動，那手鏈就會脫落到關(guān)節(jié)，脫落的觸感，總提醒我一次次關(guān)顧著手，手紋，疤痕，一次次約訪，提醒著我，這手曾讓長輩擔(dān)心、掛念，他們用慈愛善念罩住一些人的詛咒，讓我這雙手健康成長，現(xiàn)在這手該不能再讓晚輩掛念了，手鏈啊，鏈住一切吉祥吧！讓我的目光總在祥和的圈子里打轉(zhuǎn)吧！
2012、9、22日于聽月軒
|
訪問手機(jī)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jī)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