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端午節(jié)，太陽冒過屋檐灑向院落，奶奶蘸著漿水切著顫顫的涼粉，象牙筷一樣的條形涼粉，軟臥在藍(lán)花紋的白瓷碗中，澆上清涼的漿水，滴上蔥花、油潑辣子，再撒一撮芫荽，鮮亮清香。
我急不可待地抽了一雙竹筷，伸手去端，奶奶按下我的手，笑著說:“猜個謎，猜中了才給你吃。”我咽回涎水，催促奶奶出謎題。一絲笑意從奶奶的皺紋間掠過，只見她神秘地說：“那坡地里一群鬼，披著紗氈呶著嘴”。
我從包谷猜到谷子，從三棱豆兒猜到茴茴豆兒，奶奶都搖頭否定了，我央裝生氣，扔下竹筷，呶起嘴巴。奶奶戳了一下我的腦門，指著涼粉鼓勵我，我這才恍然大悟——“蕎麥”。
有關(guān)蕎麥，寧夏西海固有“三片瓦，蓋座廟，里面住著個白老道”的謎語，今年元宵節(jié)戲曲晚會上，安徽黃梅戲《打豬草》中郎和妹的對花別有風(fēng)味：
男：丟下一粒籽，女：發(fā)了一顆芽。
男：紅稈子綠葉，女：開的是白花。
男：結(jié)的是黑籽，女：磨的是白粉。
男：做的是黑粑。女：此花兒叫做
合：呀得兒呀得兒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得兒喂的喂上喂叫做蕎麥花。
一方鄉(xiāng)土一方情。看來，有關(guān)蕎麥的謎語和戲曲，蠻有地域特色的。在我們甘肅通渭老家，莊稼人種植的有甜蕎和苦蕎兩種。甜蕎正如安徽黃梅戲中所唱“紅桿子綠葉，開的是白花……”元宵節(jié)晚上，我一看到“紅桿子綠葉”的字幕，不用猜，對到最后定是蕎麥花了，因為小時候聽過爺爺講的故事：
金秋時節(jié)，一帥小伙打工回家，下車后擰著皮包路過一塊莊稼地，看到一位披著牛毛氈的老頭拔莊稼，湊了過去，操著“通普”（通渭普通話）話高聲問：“嗨，老頭兒，這紅桿桿綠葉葉的，是什么東西啊？”老頭勾著頭繼續(xù)拔他的莊稼，小伙子把聲音提高八度：“這紅桿紅桿綠葉……”，不等最后一個“葉”字出口，那老頭“騰”地立起身，小伙子冷不防被掀翻在地，老頭子操起身邊打根土的木棒，照著小伙子的屁股就打了下去。小伙子抱著頭趕緊求饒：“大，大，別打了，蕎桿都壓折了……”
而《打豬草》中郎和妹的對花，也讓我想起我和玩伴的一次對花。在我的記憶深處，盛開著一片蕎麥花海，這一片甜蕎花海，隨著年齡的增長與歲月的磨礪，變得越來越鮮艷，越來越芬芳。
那年我十四五歲吧，一個正午，我和女伴新茗挎了草筐拿了鐮刀，提前溜出家門來到灣兒山上，山上一片甜蕎麥開得正艷，蝶飛蜂舞，嗡嗡嚶嚶，淡淡的花香在正午的太陽下散發(fā)著，漫過來，包圍了我和新茗。后腿上帶著兩粒黃色花粉的蜜蜂時不時跌落在地埂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小小的身子一張一馳。偶爾，有蜜蜂會停在我們的額頭，我們便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等它們飛走了，才長長地舒一口氣。因為爺爺告訴我，蜜蜂是要采人的汗水，回去和蕎麥花粉一起，才能釀出甜美的蕎麥花蜜。
四野俱寂，山風(fēng)和暖，我們倆放下草筐鐮刀，在蕎麥花海邊的綠草坡上，學(xué)著秦腔《火焰駒》中的黃桂英和丫環(huán)，細(xì)著嗓子表起了花：“啥花白啥花黃？啥花兒開得滿園香？”等表完了所有的花兒，卻不見有蕎麥花的影子，當(dāng)即篡改唱詞：“梨花兒白，油菜花兒黃，蕎麥花開滿屲香”。然后繞著一大片蕎麥花海，齊聲唱道：“海棠姐紫薇郎，窈窕淑女夢才郎。”藍(lán)天那么高遠(yuǎn)，大地如此廣闊，使那個年齡的我們，不像立在家門前的郁達(dá)夫那樣多愁善感，當(dāng)天的任務(wù)，只是割一筐青草，而這對我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并不曾夢才郎，也不曾悶在閨房中愁緒滿懷，而是在屬于我們的山野中，像《呼嘯山莊》中少男少女希斯克厲夫和凱瑟琳一樣瘋玩。那個年齡的女孩子，也該是美麗的，如蕎麥花一樣悄悄綻放，但我們并不知道自己的美麗。那時的我們，穿著打了補(bǔ)丁的，由大人的衣服改制成的衣褲，但我們也不覺得窮。我們快樂而自然地生長，正如那一片蕎麥花，種了，發(fā)芽了，開花了，然后在黃土高原上慢慢成長。
等蕎麥籽在殘花中呶起小小的嘴巴，由嫩綠漸漸變黑并瓷實起來，我怎么都不能把它們和鬼聯(lián)系起來，明明是一個個的黑鈴鐺嘛，垂掛下來，風(fēng)吹過，能聽到細(xì)微的“鈴鈴”聲。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放羊的年輕媳婦梨花，暴病身亡，被埋在一片蕎麥地里。留下兩個相差一歲的女兒大蕎小蕎。就在年前冬天，我和梨花在一塊墳地里放羊，忽然，不知梨花怎么惹怒了一頭大羝羊，它莽足了勁，將有著兩個彎犄角的頭砰一下撞在梨花飽滿的肚子上，梨花拿著鞭子打在羝羊背上，羝羊退了幾步，又沖上來，砰一聲撞上去，梨花唉一聲打過去。就這樣三四下，梨花沒躲也沒藏。最后喘著粗氣還在罵羊。即使那樣，她肚子里的小孩依然安穩(wěn)，第二天她照樣和我們一起放羊。現(xiàn)在看著那一柸新墳，梨花的樣子猶在眼前。新雨過后，那塊地埂上的青草長得濃密繁茂，但我們不敢去割，每當(dāng)路過有新墳的蕎麥地，心里總是怯怯的，仿佛那一地呶著嘴的蕎麥，都是被羝羊抵過的黑色幽靈，那被霜打焉的葉子，就是她們披著的紗氈。每當(dāng)小蕎餓得哇哇大哭，她們的小叔叔就敲開村子里哺乳女人的家門，在門口為孩子要一頓飽奶，之后千恩萬謝地走開，喂了奶的女人一邊往下拽衣襟，一邊摸淚。
鄉(xiāng)下的貧苦日子，缺少了女主人的打理，那就苦不堪言了。梨花家十幾窩蜜蜂離家出走，院落冷清了許多。我記憶中的那一片花海，蒙上了一層薄霧。甜蕎的故事就此轉(zhuǎn)到苦蕎。
因為蕎籽像鈴鐺一樣垂掛著，容易脫落，就有了“毛雨子毛，拔苦蕎”的諺語。話說一個金秋的清晨，霜濃霧重，一家兩口，男人背了犁鏵去耕地，出門前囑咐女人拔苦蕎。中午回來，男人問女人拔了幾捆苦蕎，女人囁嚅著，吱吱唔唔說：“我先在地靠埂捂攏捂攏……在地中間捂攏捂攏……最后在地邊上捂攏捂攏……”男人掐著指頭算算，眼睛一亮，夸贊到：“三五十五，今天你還行，拔了十五攏（捆）呢！”當(dāng)天下午，兩口子來到地里，只見地邊邊上一攏苦蕎散做一團(tuán)，地靠埂，地中間，邊上各有一堆苦蕎籽。男人一巴掌過去，就扇在女人的嘴巴上，女人呶著腫脹的嘴巴說“我不是說捂攏捂攏了嘛！”
粗暴的男人，笨拙的女人，那日子的苦，比苦蕎的苦，更勝幾籌！聽這故事的年齡，每當(dāng)三天年過完，啃著結(jié)了冰的苦蕎面饃饃，看著大鍋中泛著綠水的苦蕎面棒棒兒，我和弟弟叫苦連天：“又是苦棒棒？又是苦棒棒！”哦，何時才等到明年過年呢？
現(xiàn)在生活好轉(zhuǎn)，莊稼人吃白面也吃膩了，麥黃六月，總會貼上一鍋苦蕎或甜蕎饃吃，那些屋里屋外忙暈了的女人說，口干，白面饃越嚼越多，咽不下去。
自在這小城有了一席之地，有了所謂的工作，再從來沒見過蕎麥花開，也很少聽到“紅桿桿綠葉葉”，以及“捂攏捂攏”的故事。時間長想吃蕎麥饃了就到小區(qū)門前去買。賣蕎麥饃的女人每天推著個手推車，玻璃小柜里面放兩大牙兒苦蕎饃，兩大牙兒甜蕎饃。天氣乍暖還寒時，她披著一件黃軍大衣，筒著袖子，瑟瑟地等著買主。到夏天，她帶著一把靠背椅，坐在馬路邊上織毛衣。冬天，她把饃饃柜子放在小賣部前的空地上，另一個裹著篷布的小車子里面放著小火爐，沒買主時，她就蒙在小車?yán)锟葱≌f。賣的次數(shù)多了，我也和她聊幾句，她大我一歲，也有兩個兒子。我向她討教過烙蕎麥饃，但烙出來成了水磨石，不像她蒸的，從側(cè)面看是蜂窩狀，吃著的甜味兒苦味兒也正宗。
最近幾年，通渭生產(chǎn)的苦蕎茶，因有軟化血管，改善微循環(huán)，清熱解毒、活血化瘀、降低三高，及對糖尿病的控制及治療等作用而遠(yuǎn)售各大城市�；夜媚镆蛔兌擅拦鳎艿匠鞘腥藗兊南矏�。但我腦海里，怎么滿是“披著紗氈呶著嘴”，在山風(fēng)中鈴鈴做響的那些黑色精靈呢？
201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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