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是漆黑灶膛的火,母愛是傷感行囊的力。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痛哭。我伏在母親的身上,貼著她的臉。別人在用力拉我,因為按著我們當?shù)氐拿孕耪f法,生者的眼淚,是不能落在死者身上的。然而,我真的顧不了這些了。
我切實感覺到母親還沒有死,仿佛還在呼吸。我似乎看到母親的胸膛還在一起一伏,直到陰陽先生指揮別人把棺材牢牢釘死,我依然相信,母親沒有死。
母親貧病交加,積勞成疾,病故于1983年,僅僅51歲。
母親,讓我認真地看你一眼,就像我降生的時候,你看我。
這是人間最溫厚的木板,我會輕輕地給你蓋好。母親,就像你第一次,把被子,蓋在我身上。
可是,母親沒有生育。我在降生的當天,就被親生父親通過親戚,送給了養(yǎng)父母。母親也沒有奶水,也是生父通過親戚事先就告訴了養(yǎng)父母,在某月某日將有個嬰兒來到這人世,養(yǎng)父母欣喜若狂,提前為我準備了兩只山羊。我就是吃羊奶長大的,一直到能夠吃飯。
由于吃的是羊奶,我的消化一直不好,整夜啼哭。那時,養(yǎng)母就一直陪著我哭。過去農(nóng)村都為嬰兒準備了搖車(和搖籃有所不同),搖車用四根繩子吊在房梁上,像秋千一樣來回蕩著。嬰兒可以隨著母親的呢喃入睡。這就是關(guān)里人說關(guān)東人的四大怪之一: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
由于消化不好,我常常拉稀。后來養(yǎng)母常說,我拉稀的時候,常常像拉水一樣,從搖車里面竄到搖車外面。因為整夜啼哭,我家的煤油燈就整夜亮著,養(yǎng)母就陪著我哭。
后來我長大的時候,別人告訴我,你家的油燈,一宿一宿地亮著,你一哭,你媽就跟著哭。生產(chǎn)隊當年的護青員都知道。
我還有一個姐姐,也是養(yǎng)父母抱養(yǎng)的。姐姐來到我家時將近五歲,還不能站立行走,可見是多么地營養(yǎng)不良。我們姐兩個,整日生病、啼哭。養(yǎng)母不知付出了怎樣的千辛萬苦,才拉扯我們活下來。
那時候,男人都要下地干活。養(yǎng)父和爺爺都要在生產(chǎn)隊里拼命勞動。養(yǎng)母既要侍候孩子,又要洗衣做飯。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母親就病病殃殃,十分蒼老。
抱養(yǎng)我的時候養(yǎng)母已年近三十。當我八歲上學的時候,身患腎炎、氣管炎的養(yǎng)母,看上去就像老太太一樣,F(xiàn)在想起來,我都揪心地疼痛。
在過去的農(nóng)村,嬌慣的孩子,為了好養(yǎng)活,都要認干媽。養(yǎng)父母先為我認了一簇茁壯的馬蓮做干媽,讓我不斷地為它澆水。那簇茂盛的馬蓮,開始在我家的籬笆外面,因為有人要割掉做草繩,后來,爺爺領(lǐng)著我把它挖出來,移栽到了我家園田地里。后來我家打了一口小井,澆水就方便多了。馬蓮就是我的命,它茂盛,我也就漸漸地健康起來。
再大一些,我快上學了。經(jīng)人介紹,養(yǎng)父母又為我認了一家四世同堂、兒孫眾多的宮姓婦女做干媽。宮姓干媽非常喜歡我,把我排在她的子女行列,她男孩中我列為老五。我身下還有弟弟妹妹?梢姼蓩尲业娜硕∨d旺。
我那時羞于叫“媽”,遲遲不愿意開口。第一次去,養(yǎng)父母帶著二斤槽子糕(蛋糕)作為見面禮。進屋先磕頭,然后叫“媽”。我是無論如何不肯張口。在養(yǎng)父母的勸說下,紅著臉叫了一聲“媽”,還掉了眼淚。
干媽可是歡歡喜喜,眉開眼笑。她為我準備了一挄白線,一身粗布白色衣裳,意為長命百歲,白頭到老。從此,我的身體真的就漸漸好起來了。
此前,養(yǎng)父母是不允許我出門玩耍的。別的孩子在外面玩翻天,我也只能在家里呆著,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自從認了干媽以后,我就好養(yǎng)活了?梢院蛣e的孩子一樣,夏天去泡子洗澡,下河淘魚摸蝦,上樹夠榆樹錢,小滿打鳥挖野菜。冬天踢毽子、玩皮球、穿箭桿、滑冰車。。。。。。
上高中的時候,我曾寫過《干媽》,大意是:干媽干,干媽的眼睛干、嗓子干,干媽的臉,像三合面的大餅子,又大又牙磣。干媽有九個兒子,九個兒子,長得都不一樣。干媽的一張臉,讓我們度過了饑荒。當然,這樣的詩歌,是沒人愿意發(fā)表的。
倒是后來,我在《美麗女人》中寫道: 她們年輕,受苦受難,然而美麗 ;生我的生母 ,她沒有家 ,養(yǎng)我的養(yǎng)母,她沒有奶 ,喂我的山羊,她不會說話;認一株茂盛的馬蓮做植物媽媽,她清晨只有晶瑩的淚花;兩個人、一個動物、一株植物,我有四個美麗媽媽 ,還有眾多的姐妹,他們都非常漂亮;童年,美麗是一種物美價廉的甜點, 我偷偷品嘗,貧窮而快樂地,成長 。
在行文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愿意真誠地將養(yǎng)父母前面的“養(yǎng)”字去掉。關(guān)于母親,我有很多要說的話。我沒有一位驚天動地的母親,也沒有一位可歌可泣的母親。但是我擁有了人間最慈善的母親,母親。
我沒有抱怨過遺棄,盡可以坦蕩地做一個女人 啊,母親,只憑那幾刻鐘的陣痛,足以讓我愛你一生。 在另一個有溫柔女人的部落, 我寫出趔趔趄趄的漢字, 我沒有成長為將軍或博士, 只不過小鎮(zhèn)上一個小學的教師。 想著你,母親, 我愿意在流浪者的窄路兩邊, 比別人多支幾座破帳篷, 我甚至愿意在一個晨讀的早上, 被一群奔跑的孩子撞倒。 一個嬰孩來到世上不一定真會幸福, 但我只憑你美好的愿望就已夠了, 當太陽從你的墓地上升起, 照亮我的沉默我的愛, 呵,母親, 我將滿足于一條通向, 你鋪滿碎花的路上。
能夠為母親蓋棺定論的,也只有她的兒子。是為《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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