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往灶膛里加著枯枝，桔紅的火苗旺起來，呼呼作響，往灶后的煙道飄去。大鐵鍋里拌著地瓜干玉米粒麩皮豆餅，還有其他東西，是父親長年養(yǎng)豬獨創(chuàng)出來的飼料。拌一鍋豬食夠十頭豬吃一天的，也就是說，青梅每天都要煮這樣一大鍋，用猛火，熱烈地?zé)纤氖昼�。父親去鎮(zhèn)上趕集還沒回來，母親在豬圈里洗刷清掃，院子里只有哼哼唧唧的豬叫，而整個村子仿佛凝固一般，沉靜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約摸差不多了，青梅減了薪，離灶口稍遠一點，這才發(fā)覺衣服都濕透了，水里撈出來似的粘在身上。一低頭，馬下羞紅了臉，粉紅的襯衣水濕后，竟把胸罩的顏色和輪廓帶出來。她急忙扭頭去看虛掩的院門，草草地把灶口的樹枝往里送，再把灶前的亂草劃拉開，就跑回自己的房里去。
換好衣服出來，太陽還老高，才下午三點多鐘。青梅在院中央老槐樹下站著，清爽的風(fēng)兒吹過，清醒許多。媽媽還在豬圈里忙碌，并不叫她幫忙。父母日日都是這么辛苦過來的。她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澀，同時焦慮又加劇了，擰著眉頭去找鐮刀和荊條筐。她不敢想剛剛過去的高考，分數(shù)還要二十天才出來，她覺得沒考好，有好多不會的題目，又覺得考得不錯，有些題是穩(wěn)得分的。但是競爭這么激烈，她所上的高中又是鎮(zhèn)上的普通中學(xué)，跟縣城的重點中學(xué)沒法比。一想到名落孫山她就莫名地焦慮，恐怕得焦慮癥了。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之舟將駛向哪里，不敢去想，就竭力把時間用各種各樣的勞動占滿。跟媽媽打了聲招呼，她挎著筐出門了。
村子靜悄悄的，縱橫的巷道里見不到幾個鄰居，連雞和狗也都懶得出來溜達。她快步出了村，爬上村前的河堤。河堤上的砂石路已經(jīng)筑成了水泥路，沿著河道劃一個大圓弧通往鎮(zhèn)上。這時候趕集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河堤上三三兩兩晃著人影。越過河堤，青梅就在河邊的荒坡上割起草來。
她的皮膚細膩白皙，在班上是最漂亮的。有一位男同學(xué)偷偷給她寫過情書，情書里就提到她的皮膚如何令他著迷，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的比喻，說她的皮膚就像河蚌的肉一樣。這叫她耳熱心跳羞澀難當。她沒有把情書交給老師，而是找到一個恰當?shù)臅r機把它重重地摔到那位男生的臉上，彤紅著臉用噴火的眼睛瞪他，無聊！無恥！那位男同學(xué)嚇得再也沒敢騷擾她�？墒乔闀系脑�，青梅在心里翻了一遍又一遍，既是無聊的東西她為什么這般的念念不忘？她甩甩腦袋，甩掉幾顆豆大的汗珠，直起腰。太陽依舊懸在西邊天上，明晃晃的刺眼，只是熱力減了些，加上空氣里不時掠過絲絲涼風(fēng)，太陽底下干活并不太難受。她揮鐮的手臂裸在外面，皮膚紅紅的，把衣袖往上褪一褪，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段來。想必臉也曬黑了。只有這樣，她的焦虛才能稍稍緩和，她深信一句話，勞動可以改變一切。
今年雨水充沛，河水滿了河床，有時溢到堤坡下，那水邊的草便瘋了似的長，最茂密的地方，蒿草都齊腰了。青梅的鐮刀快，身上又憋著一股子勁，不多時荊條筐就塞滿了。她下到河邊，綽水洗了臉，把兩條光胳膊上沉的草葉也洗凈了，有些累，卻還是憋著勁兒，她帶點自虐式的，馬不停蹄，扛上被塞得像大絨球的草筐，上堤，下堤，回家去。
爸爸趕集回來了，板車上幾包碎玉米和霉爛的地瓜干，這些都是便宜貨，糧市上處理的。他和媽媽坐在老槐下歇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看到女兒扛那么大筐，爸爸趕緊過來接，嗔怪這么累何苦！身體壓壞了得不償失。父母的謹言慎行和放不開的面部表情，青梅知道他們和她一樣的焦慮，是在焦慮她的高考。他們越是不問，她知道他們越是關(guān)心。這個夏天要在焦慮中度過了。
吳圩，村子不大，有一百來戶人家，百分之八十姓吳。雖然不大，但也算人杰地靈，不幾年就會出一個大學(xué)生，尤其近些年，人才不斷。青梅的初中同學(xué)菊香，菊香的哥哥吳鍇，幾年前就考上了省城一所名牌大學(xué)，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鎮(zhèn)政府做秘書，吳圩人說起來有一種自豪感。而妹妹菊香卻不是讀書的料，初中一畢業(yè)，就再也不愿上了，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小超市，生意倒也紅火。
青梅和菊香是未出五伏的姐妹，上學(xué)時要好，不上學(xué)了依然跟親姐妹似的。青梅星期天常去菊香的店里玩，順便買些日用品，現(xiàn)在高中畢業(yè)，更有時間了，兩個人走得更近。
青梅在等待高考放榜的這些天里，似乎和菊香在一起才稍稍減緩一點那種焦慮。菊香白天開店，黃昏才回村。青梅便會在晚飯后去她家。
菊香戀愛了，是悄悄的，誰也沒告訴，只透露給青梅一個人。青梅替她臉紅一陣，問是誰？菊香神神秘秘附在耳邊說，是她們的初中同學(xué)，叫王向明，家在鎮(zhèn)子?xùn)|頭，跟她一樣初中下來就步入社會，跟他爸爸跑運輸，家里有兩臺大汽車，成了家境殷實的小老板，關(guān)鍵是，人變得健壯多了，能說會道，見多識廣，常跑到她的店里泡她，一來二去就有了好感，但現(xiàn)在雙方家長都不知道。
青梅打心里是瞧不上這種愛情的，一是年齡小，二呢，他們有共同的志趣愛好嗎？不過是雙方空虛無聊時碰到一起的。她看著菊香桌上那張照片，是菊香和哥哥吳鍇的合影。照片里的吳鍇，意氣風(fēng)發(fā)，溫文爾雅，一只手搭在妹妹的肩頭，臉上充滿自信和憧憬。這還是吳鍇上大學(xué)時照的，青梅十分欣賞吳鍇的風(fēng)采，每次來都盯著照片看不夠。菊香兀自沉醉在初戀的愉悅中，小溪一樣歡快地描述男友跟她的點點滴滴，青梅似聽非聽，冷不丁問一句：
“哥在鎮(zhèn)政府上班，晚上不回家？”
“鎮(zhèn)政府的宿舍有空調(diào)，天一熱他就很少回來，說是在準備考研究生，也不知道學(xué)那些有什么用，有工作就好好工作唄，這山望著那山高。”菊香不屑地嘟噥。
“考研究生很難吧？”青梅羨慕不已。
菊香撇撇嘴，不高興說那些。
青梅說話時又看照片里的吳鍇，濃黑的眉毛和閃亮的眸子，給人以鮮明的印象。她還是高考剛回家時見過吳鍇一次，在村口的堤坡下面，吳鍇騎自行車，青梅也騎自行車，兩輛自行車險些撞到一起，兩個人手疾眼快地剎住才沒出意外。原因是當時兩個人都在想心事。見到青梅，吳鍇是那種哥哥式的寬容和關(guān)切，問了好多關(guān)于高考的事情。不知怎的，青梅本是七上八下的心緒被哥哥的幾句話熨得服服帖帖安安靜靜，她覺得祥和極了，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坦然。她來過菊香家無數(shù)次，可一次也沒碰上他，工作真那么忙嗎？
菊香去廚房切了幾片西瓜端進來，兩個人吹著電風(fēng)扇一邊吃一邊聊。菊香是墜入愛河了，不說男友還算安靜，這一透露就沒完沒了，把那些握手心跳的細節(jié)也抖出來，一邊說一邊臉紅耳熱，一雙眼睛像做錯事的小獸一般發(fā)著光。青梅一片西瓜吃了十多分鐘，神情恍惚。菊香就安慰她：
“大學(xué)考上固然好，考不上也沒什么要緊，跟我一樣開個小店，生活不一樣快樂和豐富嗎？我看你跟我哥一樣，上學(xué)把腦筋學(xué)壞了，好像除了知識就沒有值錢的東西。”
青梅扔掉瓜皮去揩手，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不由自主，心里亂糟糟的。”
“看你，都曬成啥樣了，原來多白凈。你要是閑不住，明天就到我的店里幫忙，我一天給你五十塊錢，算給我打工好了。”菊香生出豪氣來。
“哥會去你店里嗎？他離你那樣近！”青梅隨口問。
“他哪天不去？好像不放心我，又好像他是老板。我才不想他過問呢。”菊香又撇嘴，真的跟她哥不是一路人。
青梅爽快答應(yīng)了，明天就去菊香店里打工，不過，她純屬幫忙，不要工錢。
菊香的店就開在鎮(zhèn)政府大門的斜對面，中間隔一條街道。門面不起眼，卻有一個樸實又切合實際的名字，菊香超市。僅三排貨架，商品也非常有限，止于簡單的日用食品。不過收拾得卻別具格調(diào)，迎面拉了兩道塑料青藤，綴著葡萄桔子之類，里面屋角各放一個音箱，柔柔的甜美歌曲溢出來，叫人感覺明亮歡快。一臺電腦放在門邊收銀的桌上，菊香一邊賣貨，一邊上網(wǎng)游玩。這樣做生意，倒叫青梅生出幾分羨慕。
顧客稀稀拉拉，不忙，青梅就上網(wǎng)�？戳税氩侩娪�，也就十一點多，進來一個小伙子，叫了一聲，吳青梅！青梅抬頭看去，似曾相識卻記不大真，菊香拍一下她的腰，說昨晚還跟你說起他。青梅猛地意識到這人就是王向明，菊香的戀人。他居然還能認出她，而她卻已記不起這個人。王向明顯然已在社會上混過，油滑得很，開口閉口“鬧心”，“朋友請吃飯”，青梅覺得有一堵墻橫在他們之間。
他跟菊香之間沒有墻，兩個人很快如魚得水，眉飛色舞，談得異常投機，竟然不覺有青梅在場。青梅走出來，站在門口看鎮(zhèn)政府氣派的大門。門一側(cè)掛了七八塊白底黑字或紅字的大牌子，門口有保安站崗，高高的門樓頂一面國旗迎風(fēng)飄揚。一種神圣莊重的情調(diào)氤氳在那里。門口出出進進不少人，不時有小轎車滑進滑出，那個站崗的保安，每次有轎車出入便煞有介事地立正敬禮。
青梅怔怔地觀望，沒注意身邊走過來兩個人，一個忽然停下來，叫她：“青梅？你怎么在這兒？”
青梅一震，回過神來，見是吳鍇哥，不禁紅了臉。跟吳鍇一起的是個中年男人，發(fā)福了，頭發(fā)梳得油亮整齊，氣宇不凡。吳鍇跟那人說：
“鎮(zhèn)長你先走，這是我妹妹。”
鎮(zhèn)長沖青梅點點頭，和藹地說：“吳秘書你吃過飯到我辦公室，把講話稿修改一下。”
鎮(zhèn)長走后，吳鍇歡喜地把青梅上下打量一番，說：“曬黑了，青梅，高考分數(shù)還沒出來？”
青梅不愿提及高考，那是一個未知的命運。只是她很高興，又見到吳鍇哥了。
“哥，聽說你準備考研究生？”青梅唐突地問。
吳鍇眉峰聳了兩聳，眼神閃爍，他也不愿多談考研的事，顯然，對于他，那也是一個未知的命運。
兩個人站在太陽下面，好似多時不見的摯友，末了，吳鍇說：“如果今年考得不理想，明年再考嘛，一定要有信心。”
青梅好像突然就有了信心，焦慮沒有了，猶豫不決也被一個堅定的信念取代。她感激地望著哥，哥也在欣賞地看著她。吳鍇邀她一起去食堂吃飯，青梅謝絕了，不過答應(yīng)他，高考一有結(jié)果，馬上告訴他。
看著吳鍇遠去的背影，青梅哭了，她甚至開始莫名其妙地顫抖。那背影挺拔堅實，有如一股颶風(fēng)，那腳步堅定沉穩(wěn)，每一步下去都那么踏實。青梅別過身去，雙手捧著臉，任淚水順指縫涓涓流出。
漫長的等待終于結(jié)束，吳青梅以本校第一名的成績被南方一所大學(xué)錄取。她捧著錄取通知書，跑出學(xué)校，跑向鎮(zhèn)政府，她要第一個告訴吳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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