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無關風月。
佛說,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那么我和他——那個老男人的前生,也許就相視而坐,眸不曾轉(zhuǎn)吧。
他年輕的時候,我還小。稚嫩的記憶中只留下他的一點故事。
那時,他是村子里少有的富戶人家,年輕英俊,而且,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一把槍,主要用來打獵,偶爾村里人和外村人打架也扛去,作為威嚇,并不用的。至于什么時候買的,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常常左肩扛了槍,右手拉上我去獵野兔,還有那些經(jīng)常晾曬在窗臺上散發(fā)著硫磺味的火藥,我常常聞到后,偷偷給他扔掉。他常?噶藰寧е胰ゴ颢C。我膽子小,怕他放槍時的巨響,但是見了他打來的戰(zhàn)利品,野兔啊、山雞啊、斑鳩啊,倒是歡喜的很,爭著跑去撿他打來的獵物。
一年秋,他又帶我去打獵。家鄉(xiāng)沒有山,打獵尋的是土坡下的草窩窩里藏著的野兔和野山雞。秋天的曠野,夕陽如醉,一眼平川,剛收過莊稼的地里落滿了黃葉和枯草葉,踩在腳下,“嚓嚓”“嚓嚓”,脆脆的有聲。他像個老練的偵查員。用槍把左掄右搗,偵查“獸情”。我尾隨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學著他的樣子,貓起腰,煞有介事,用樹枝翻動草窩窩。他回頭一笑,說我學得像“小鬼子進村”,我撅起嘴正要辯駁,他忽然警覺起來,只見不遠處一只灰灰的兔子猛竄了出來,這并不是我們驚擾了它——據(jù)他判斷,這只灰兔應該住在前邊二十米左右的草窩窩里,看樣子是只覓食的兔子。我們馬上停止了搜尋,在不遠處果然有個深草掩埋的洞口。狡兔三窟,我們迅速的來到土坡的對面,果然對面亦有一個出口與之相對,我們迅速把洞口堵實,又回到坡那邊,在不遠處潛伏下來,屏息。
“乒”的一聲槍響,我終于可以順暢喘息了,我歡呼雀躍的爬上他的肩,他扛起槍和我,我拎著灰兔的雙耳。映著金色的彩霞,我們凱旋而歸。
我長大了,總是一次次想起我們嵌在金色秋野中的身影,我、兔子和槍,趴在老男人的寬厚的肩上。如今,這些都成了回不去的往事。
忽然有一天,村里來了輛警車,威風凜凜的帶走了老男人,他坐在警車上,并不威風。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我窩在巷子口的電線桿后面,偷偷露出半只臉來瞧他,等到他看到我時,我就把整個臉藏在柱子后面了。
警車的聲音遠了,人們開始議論,說是公家來收槍來著,老男人不給,就把他帶走了。我一溜小跑,來到老男人放槍的老地方——西屋門后,果然不見了槍。
我失落落的。踩在凳子上取下掛在墻上的四張野兔皮,放在腿上撫摸,哭了好久。
后來,他被放了回來,我說,不見了槍。他沒言語,用樹枝丫丫給我做了支彈弓。他拉著彈弓的皮條輕輕一彈,口里喊道:“乒!”,我笑了。
我接了彈弓,把它放在“老地方”——西屋門后,就再也沒有動過。
我用這種方式緬懷那支老式的木把子的獵槍,因為它給我?guī)砹藷o數(shù)“乒”的一聲的驚恐和驚恐后的無比歡喜,我常常在晚上披了最喜歡的白兔的毛皮與鄰家的孩子玩,那時我多么驕傲。
那時我多么驕傲。因為小,所以不懂得,因為不懂得,所以不悲傷,悲也不傷。時光流轉(zhuǎn),老男人就要快成為老男人的時候,我也快快的長大了,他不再馱著我了,我也不再走在他的身后,學他走路的樣子。因為我不知道,就在他還不夠老的時候,他竟然可以離我而去。如果懂得,我何不走在他的身后,再學學他走路的樣子,何不尾隨著他把我那么多那么多的遺憾一步步踩進秋天的黃葉里,枯草里,我想去打獵,我想聽槍響,我想去拎兔子。
然而,他逝于異鄉(xiāng)。四十五歲的他,走了。我連見他最后一面的勇氣都沒有,就像當年那個電線桿后面的孩子,但這次他再也沒有回來。
老家的房子,已經(jīng)拆了,西屋門后的彈弓早已不在了,墻上的四張野兔毛皮也不知哪里去了。我唯一能見到而想起他的東西,都不見了。而我能見到而想起他的東西,我都不敢去看了。
也許前生的回眸太匆匆,讓我無法再去慢慢讀他的的一生。老男人在中年的時候離我而去,而留在我心里的老男人,一直年輕英俊,而且,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一桿槍。他用這支槍給我?guī)砹藷o數(shù)的驚恐和歡喜,也給我?guī)砹藷o盡的遺憾和悲傷。他停止了生命的律動,卻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我以為我會忘記老男人,我去找心理醫(yī)生,求他讓我忘記。然而醫(yī)生說有些人有些事是永遠無法忘記的,接受吧。我只是不想記起他存在過,痛恨他曾經(jīng)給我?guī)淼男腋:蜌g樂,又帶走了我全部的幸福和快樂。
這些珍藏多年的回憶,我一直愛著,珍惜著,不曾示人。故事的名字也叫愛,它無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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