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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茉莉松糕

張凌瑞

 

 

 

   

 

我每回出差在外,一旦碰到松糕之類,不管膩的干的,都會買點品嘗一下,縈繞在眼前的熱氣似乎變成輕奏琴弦的玉指,時時撩起我對父親的茉莉松糕的思念,也對船城鎮(zhèn)的回憶。但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種感覺,更吃不出小時候茉莉松糕的香濃了。

船城鎮(zhèn),是圍海造田孕育而成的江南小鎮(zhèn),四周的河流就是昔日的港汊,兩條東西、南北走向的磚石老街,貫通整個小鎮(zhèn),它們的交匯處,便是鎮(zhèn)上當年最繁華之地,人稱十字街。

十字街四角的風水寶地,設(shè)有鎮(zhèn)上最大的飯館、副食品店、水果店及新華書店,葷素雅俗各占一席。店堂的屋檐下全是街坊商販的小攤,有賣水果、小吃、開水棒冰之類的,也有釘秤桿、寫對聯(lián)的,我父親的松糕攤就擺在供銷社的副食品店前。

別人賣的都是桂花松糕,而父親賣的是茉莉松糕。父親的松糕攤一般是擺半天的,上午的流水市一散,他也就收攤了。父親原本不是賣松糕的,我知道他常偷偷去了福建,這事也是我家的最大秘密,雖說我當時年少,也明白不能告訴任何人。

聽父親說過石獅的地方很開放,人稱小香港。他每次回來,都是灰頭黑臉的,像結(jié)束了危險旅程的偷渡客。

最讓我快樂的一次,是他帶回一捆花樹苗,告訴我它叫茉莉花,我屁顛屁顛幫著他搬出家里的缸缸罐罐,種上這些樹苗。

后來,他雙臂套滿自動表,而手腕套著的卻是手銬,被石獅公安人員押著回來,交給了鎮(zhèn)上的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從此,他被下放到城郊田坑村務(wù)農(nóng)了,也開始了他半天賣松糕半天務(wù)農(nóng)的亦農(nóng)亦商生涯。

 

 

種下茉莉的第二年,我到水井頭汲水,驚訝一盆盆的骨朵兒,昨天還是綴在碧綠的葉子上,今天全綻放了,似積著層層疊疊的雪,它雖沒有冬雪那么潔白,卻有冬雪所沒有的一段芳香。大姐邊涼著衣服,邊狠狠地吸著鼻翼,有意識的將剛洗畢的白汗衫,掛在花叢上方的涼衣繩中,為它們擋陽,我當然認得這是父親的白汗衫,肩頭還打著補丁。

晚歸的父親用舊報紙攤在盆底周圍,在茉莉花凋謝的時候,將它接住收集起來,放在陽光下曬干,然后用蜂蜜浸泡、捏透、搗爛,放在木桶里,加上泉水、酵母,密封、發(fā)酵。滿月后,過濾出的液汁,量不多,色如濃茶,一開始沒有察覺的,漸漸地,一種茉莉醬香像沙漠的駝鈴,由很遠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近,氤氳著整個房間,似乎令人薄醉微熏。

父親說他是從酒坊里長大的,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當年是開酒坊的,我曉事起就看到家里角角落落的陶罐特多,連大糞坑也是當年的釀酒缸。雖然,曾祖父釀的不過是黃酒,而父親能將這點基因發(fā)揮在釀造茉莉花酒上,但釀出的他不是給自己飲用的,也不準別人去動它,說是喂養(yǎng)他的松糕用的,他的松糕成了家禽之類。

在我眼里,它確實是有生命的東西。父親的攤上圍滿待購的人,九歲的我只會做火頭軍,拉風箱添柴火。冒著熱氣出籠的松糕,渾身琥珀色,茉莉的香氣漫過鍋的四周,蕩漾在十字街的上空,表層撒著葡萄干、核桃肉、松子和紅棗片,紅棕色交織著黃云色,在夏日的陽光下晶瑩明媚,簡直是剛打澇上來的玳瑁。

船城鎮(zhèn)人習慣將松糕用于喜慶場合,如生日賀壽、得子、新屋上梁等,在四季八節(jié)里,還得擺上松糕來祭祖,尤其是中元節(jié),一個都不能少。

有個和我差不多年齡的男孩,忍不住將他母親剛付過錢的松糕掰了一角,只見一股如鮮血的糖餡流淌出來,我心痛我的“玳瑁”受傷了,暗暗地仇視著毀了我的“玳瑁”的同齡人。我多想將它當作工藝品,一直擺著,但我知道這是不現(xiàn)實的。

他忙不迭咬著松糕,驚奇地喊起:這松糕怎么有甜有咸的?

父親笑了起來,停下手中的活計,問他:香嗎?

他點點頭說:香,香,真香!

父親又和藹地問他:是啥香味,你聞得出來嗎?

他若有所思,嗯——,像茉莉花茶。

父親哈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這松糕趁熱吃好。

    我知道這松糕里頭除了鋪上一層紅糖餡,還鋪著腌漬的豬臀肌肥肉丁,所以甜中有咸,它趁熱吃,甜蜜糯軟。

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吃著,我肚子里打起了"官司",可不敢要松糕吃,我知道父親不會答應的,吮著手指,機械地拉著風箱,眼睛盯著一只只“玳瑁”打澇上來、提走。

快點提走吧,快點提走好。我在心里催促人們快點買去,我一家人好早點收攤,余下最后一個可帶回家祭祖,祭了祖,自然我可以解饞了。

于是我手中力氣猛增,灶眼里的火焰旺了許多,我變成滿頭大汗地在追趕日出。這些顧客當然不知我為什么這么賣力,都說我懂事,父親聽了欣慰地笑了笑。

    待到夕陽西下,終于街上行人稀少下來了,我們收攤回到家,母親和大姐炒菜,我與父親將茉莉松糕當成“福禮”放在八仙桌上,點上香燭,恭請祖宗們來享用。

    祭了祖的松糕已稍涼了,但我吃起來卻更有韌勁,沁人的茉莉香越發(fā)的香,似乎穿腸而過。

 

 

父母親在院子里,又準備明天的松糕原料,母親拿著一勺父親釀制的陳年茉莉花酒,在父親的指揮下,一點一點加入粉中,父親和著糖用力地揉著搓成半干半濕狀態(tài)的顆粒,接著又篩成粉,很細很細。

坐在堂屋里的我,看著眼前越堆越高的糕粉,抬頭遠眺鎮(zhèn)南的丫山,多像呀,我懷疑丫山也是糕粉篩堆成的,里面住著茉莉仙子。

突然,一群穿紅袖套的“打辦”工作人員與派出所民警擠進小院子,對父親喝叱著,肆意地翻掘花盆。我聽到的是什么“資本主義尾巴”之類的話。

父親停了下來,不言不語,索性坐在石鼓上,鐵青著臉,埋頭抽煙,地上扔著許多煙蒂,我很少看到父親這樣吸煙,似乎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母親在旁低泣,我膽怯地躲到母親身后,迷茫地看著他們搬走了一桶桶拌好的糕粉。

當院子只留下我們?nèi),父親才起身,將一盆盆茉莉花扶正,抹著散出的塵泥,我連忙拿來掃帚和簸箕,母親接過準備打掃,父親平靜地說,孩子餓了,你去做飯吧,這里我來。

父親一直咬著牙關(guān)默默地做著,但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雙手一抖一抖的,我不敢問這問那,幫著父親將砸破的花盆重新用鐵絲扎緊,實在不行的,我們就換成破臉盆,然后像認真的理發(fā)師修剪殘枝敗葉,待一切完畢,已是傍晚的廣播響了,唱著“東方紅,太陽升……”

空氣沉悶極了,燕子飛得很低,似乎要下雷雨。我不得不赤膊上陣,邊吃著晚飯,邊聽著廣播里在批判“四人幫”的滔天罪行。

父親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我才敢問母親:媽,今天是咋回事?

母親回答說:有人舉報說你爸私種罌粟、所賣的松糕里滲入罌粟汁。

不是沒有罌粟嗎,怎么還扣去糕粉?

他們說無證經(jīng)營就是資本主義尾巴,什么辦法呢,你爸是吃過這個虧的。

其實什么是資本主義尾巴,當時我不懂,但我知道父親可能會被關(guān)押或游街。

天黑了,帶著雨意的涼風揚起塵土,茉莉花瓣紛紛落地,不一會兒,雷聲挾著暴雨,在瓦片上怒笞,我才后悔沒給茉莉花蓋上遮風擋雨的薄膜。

母親不敢關(guān)掉院門,風雨摧殘著破舊的院門,院門無助地一張一合,咿咿啞啞地在呻吟。

我呆坐在堂屋里,盯著黑洞洞的遠處,怕失去父親的后果像這樣不知深淺。我多么希望立刻聽到父親那熟悉的腳步聲,又擔心起明天,會不會將父親關(guān)押起來?

母親在昏暗的燈下低頭做著針線活。

媽,爸不會有什么事吧?我輕輕地問。

不會的,最艱苦的時候他都挺過了,這點小事他不會想不開的。

但我還在擔心,手里捧著連環(huán)畫卻一點也看不進去。

母親說:你想睡就先去睡吧。

我睡不著,我要去找找看。我固執(zhí)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舍棄我們娘兒倆的。母親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這時,雨也下得差不多了,只見大姐撐著雨傘,父親背著一個布袋,倆人并肩進來。原來父親又買來米粉了。

我沖出去,抱住父親的腰哭了,哭得很傷心。我長大了才知曉,父親這個人就是這樣,你不讓他兜售手表,下放到農(nóng)村,他就在農(nóng)村開荒種菜、挑山水進城賣,落得個椎間盤突出、肩周炎的病根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大清早,他去了一趟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食堂的炊事員偷偷告訴他:算了吧,糕粉早已進到這班強盜的肚子里去了。     

 

 

沒多久,“打辦”的門口換了牌,改叫工商所了。街上的攤販們在相互傳告。

我跑回來也告訴了母親,母親一點也不驚喜,說這是換湯不換藥。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換了否,但沒再看到他們再來扣糕粉了,而是不久來通知父親去辦營業(yè)執(zhí)照。

父親又可上十字街炊松糕了。他帶上自制的茉莉花酒和自煮的落花生,在攤上請鄰近的要好們品嘗。我從未見過十字街的店家攆過攤主,也從未看到攤位擋過店家的財路,而常見雙方在生意清淡的時候,倚在供銷社的副食品店的柜臺前,以花生佐酒,聊著鎮(zhèn)上的新聞舊事。

我逃脫了小伙伴的隊伍,坐在父親膝上;ㄉ,父親是隨意讓我吃的,反正自家種的,酒,只準我咂一口,就說:小孩子喝酒會將腦子糊了,讀不進書的。

一起喝酒的大人們開心地笑了:這小子長大后定是個酒仙。

現(xiàn)在我已想不起這茉莉花酒的滋味了,只記得還未喝進就有一股清香撲鼻,仿佛自己撲在茉莉花前聞香。

街上整天閑蕩的牛皋,也老遠就跑來了,厚顏無恥地說:嗨,松糕王的酒就是香,我在下街頭都聞得到。他也不問你同意不同意,端起來就喝,抓了花生啄了幾口,便笑嘻嘻地對我父親說:我手頭緊了,借三五元,兩天就還。

鎮(zhèn)上人最讓我厭惡的就是牛皋,長得空有一身人高馬大,好吃懶做,輪流向十字街的攤主們借錢,可何人看到過牛皋還錢的日子?你若不借給他錢,你就別想做生意了,來武的,掀了你的攤,來文的,像開起高音喇叭,喊著說你的東西如何如何的差。

父親緊鎖眉頭,很不情愿地搗了好久,才給他幾元錢。牛皋開著衣襟,挺著肚皮走了。父親嘆了一口長氣,悠悠的,像茉莉花落的聲音。

我暗暗打算長大后練拳去,回來揍他一頓,順便也揍“打辦”的工作人員一頓。

 

 

 

 父親結(jié)束了農(nóng)村生活,家里突然多起了客人,在集市收市時候,經(jīng)常有農(nóng)民模樣的進來,將沒有售出的大米、蕃絲之類寄存在我家,父親總是挽留他們吃飯,這些人一點也不推托,拍拍屁股就坐下。

我看他們差不多一個模樣,渾身臟兮兮的,散發(fā)著陣陣汗臭。我有些不高興了,趕快撥了飯就逃走,心里想,和這些乞丐一起太不衛(wèi)生了。

不過在水果成熟時令,我家總少不了他們送來的新鮮水果,這時我心花怒放,一點也不嫌臟,吃他個撐破肚皮。

父親對他們送來的禮物,表現(xiàn)出無比的愧疚,黑黑的臉龐浮出紅云,說:我也知道你們不容易,現(xiàn)在可賣個好價錢的時候呀,你們拿街上賣吧。實在推辭不了的,他收下后,拿出茉莉松糕回贈。說:我沒什么好送給你們的,帶個松糕回去吧,小孩子如果說好吃,下次來說一聲。

松糕成了我家最好的饋贈禮品。

放學回來的我看見,父親和一位駝背人一起坐在院子里,抿著茉莉花茶,說說笑笑。

母親擦著我滿頭的汗水,我偷偷問:這人是誰?

母親告訴我說:這是你爸剛認識的朋友,他是樂清芙蓉人,賣傷藥的,中午餓暈了,你爸用松糕救了他。

    后來駝背人帶來了一棵大月季,說:你家里全是茉莉太單調(diào)。我雙手贊成,父親便在臺階下植上,不久,紅艷艷的花朵爭相怒放,仿佛是嘰嘰喳喳的外甥來到這小院子,將這些茉莉的白色逼了下去,但父親如舊地給茉莉除草、灑水。

   駝背人告訴父親說:現(xiàn)在樂清到處在發(fā)展家庭工業(yè)、小商品,你的茉莉松糕完全可開個作坊,申請個公司之類的。

父親笑了笑,沒說什么,只是說菜不大好,多吃點。

父親送走吃了晚飯的駝背人后,走到我身旁,看著我在低頭寫作業(yè),摸了摸我頭,將一盆盛開的茉莉花放在我案頭,微笑著輕輕地出去了。淡淡的幽香,令我精神抖擻。

我細細端詳,一重一掩的茉莉花像一張張開心的笑臉,有一種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

父親對母親說:樂清芙蓉的駝背人帶來他的兒子,倆人在船城鎮(zhèn)設(shè)壇授拳,楞頭青趨之若騖,真是應了一句老古話,一不打黃胖,二不打和尚,看不出一個駝背的會有一身武功。

    爸,我也跟他練拳去。我插了一句。

    瘦不拉嘰的,練什么武,還是老實去讀你的書吧。

    我嘟著嘴說:他一個老駝都可成為拳師,我為什么不行?

    父親吼道:我不想讓我的兒子走江湖,也不想讓他賣松糕。

    看來我的洪七公的夢沒戲了,自從聽了《射雕英雄傳》的評書后,我夢里都想做一個洪七公,拿著一根打狗棒,瀟灑地游走五湖四海,哪里不平哪里就有我。

我委屈地坐在井邊摘了一朵茉莉,唱著:壞一朵丑陋的茉莉花,壞一朵丑陋的茉莉花丑,又臭又黃人人厭,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
   

 

 

鎮(zhèn)上筑了一條環(huán)城路,經(jīng)過我家的后門,本來最旮旯的我家后門,成了船城鎮(zhèn)的外灘,于是父親決定在家開一間松糕店。

    店開張后,由母親打理,松糕的蒸氣裊裊地飄到門外,如河邊的煙柳撩出。那夜,我做了很多夢,夢里夢外都感到芬芳。

父親和城郊田坑村的農(nóng)民合作,大面積種植茉莉花,但我沒去看過。

我去他的茉莉花田時,是那個晴朗的夏夜,天上滿是星斗,田野里也是一望無垠的繁星,但田里的繁星暗香浮動。聽說花農(nóng)說父親在花農(nóng)家喝了酒,又去了谷場看戲,不知那夜是什么戲,讓他那么興奮,興奮得血管破裂,然后裹挾著茉莉清香飄散在蒼穹中。

我做了很多茉莉花狀的水燈,送到這花田的河渠里,我在一盞盞水燈內(nèi),插上蠟燭,放點掰碎的茉莉松糕,撒點茉莉花酒,然后捧到水里,水燈帶著我的心愿,在夜風的牽引下,像紙鳶一樣,飄向河心的月光中去,有的化作了一縷青煙消失了,有的繼續(xù)劃向遠處的薄霧里,水里、田里、天上全是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

我想父親的一路肯定絢麗多姿的。守候在岸上的我,淚水靜靜流過臉龐。

    鎮(zhèn)上人再也買不到茉莉松糕了。

相好的鄰里來勸我母親: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總要吃飯,既然有生意,這松糕店就繼續(xù)開下去吧。

母親搖搖頭說:今年不知為啥植株徒長,開花很少,沒法釀酒了。

   我懂得她的心思,說:茉莉花開在夏夜,接的是月亮的清輝,太冷清了,院子里的花送人算了吧。

母親搖搖頭說:我聞了這么多年的花香,沒有了,會不習慣的。

我記起來了,年輕姣好的母親穿著竹布衫,發(fā)髻上插著醒目的茉莉花,在水埠頭洗滌衣服,父親在旁搓洗著他松糕蒸籠,笑臉映著燦爛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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