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棗說：“我不羨慕男人那種保護(hù)女人時騎士般的力量,我只愿自己光裸著雙腳行走在潔白無瑕的白雪里”。
【二】
這個冬季曠日持久。我并不討厭冬天，我怨恨它。尤其瞧不起雪。看似純潔不染，倒在地上以后，卻漸漸污暗、干枯，像尸體一樣。不錯的，雪尸。雪后無盡潔白，這總會讓我懷疑。我永遠(yuǎn)無法世故，但也過早地失掉了天真，我不能信雪。
對雪的厭煩使我想念過年的時候。只有那時候大片大片的紅色，才能震得住雪。
這些年來過年對我越發(fā)重要，那時我便可坐進(jìn)眾人真假難辨的熱鬧里，只管浪擲一切，時光反正是要過的。
【三】
天空胡亂飄著不雨不雪的東西。擦擦窗上的霧看出去，住這么久，頭回發(fā)現(xiàn)對面有個廢棄多年的郵局，綠漆都快掉光了，漏著可笑的窗口。天灰得幾乎消失，可地上一切，樹枝、房子、汽車、道路，因?yàn)闈窳擞�，顏色格外深而重。是誰拿著巨大的膠片在窗外走過嗎，還是雨淋進(jìn)了黑白影片里。你問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它已經(jīng)灰暗地看不見了。除了我，一切都那么合宜。
D說那窗口不是廢棄的郵局，大概是鐵皮殼子循環(huán)利用吧。“那一片都是各種來源的鐵皮殼子。寫雨果式小說適合，也適合寫現(xiàn)代詩。”
鐵皮盒子？真有趣。我要去摸一摸。哪個時代的遺物嗎。
后來我終于沒有去摸一摸。我太想念你了，但命運(yùn)就是這樣吧。
【四】
給第一場雪摔打得狼狽。倒不像先前以為的那么厭。下雪總算是個變化，有變化才是自然。
自然的常數(shù)就是“無常”。
緊了緊步子，一路踉蹌捱著，在完全無法抵御的大風(fēng)里一切努力突然顯得荒誕，我大笑起來。無力的時刻總令我忍不住大笑。
等鉆進(jìn)被子，把風(fēng)雪鎖在門外，默默想起了D講給我的故事。
有一首詩，大意這樣：
天在下雪。小時候見了雪，激動瘋顛�，F(xiàn)在看了，只覺得冷，愁困欲絕。
真可惱啊，家里唯一那床破棉被，昨天給小偷牽走了。長長一夜，害我凍成鐵塊。
碰巧一個好人請我去作詩。作詩必有酒，有酒可暖胃，就可好些了。
無奈天寒路又滑，誰知道去得不去得。
就近倒有一個好哥們兒，三天兩頭常見面。實(shí)在不行，今天還可去走走？
想起一事又冒火，昨天在他那兒翻的幾本書，橫七豎八，全是文壇鳥人合伙罵朋友。
這個朋友有名的落魄漢，被人罵了必也不還口。真想替他罵回去，莫要如此欺負(fù)老實(shí)頭。
世上眼見的全是這些破人事，越想越氣身越熱，酒未入唇，心頭早是火一窩。
雪花飄飄入我襟，事事這般，其實(shí)也無聊。
一會兒日出雪又消，這頓酒或許還能趕上，又有誰知道？
看頭幾行的時候，還以為日人之作。只是落魄中那股火氣，倒不大像。
D說這是徐渭的詩，給他附會了大意。
原文是：
廿八日雪
生平見雪顛不歇，今來見雪愁欲絕。
昨朝被失一池綿，連夜足拳三尺鐵。
楊柳未葉花已飛，造化弄水成冰絲。
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無貂作客兒。
太學(xué)一生索我句，飛書置酒雞鳴處。
天寒地滑鞭者愁，寧知得去不得去？
不如著屐向西頭，過橋轉(zhuǎn)柱一高樓。
華亭有人住其上，我卻十日九見投。
昨見帙中大可詫，古人絕交寧不罷，
謝榛既舉為友朋，何事詩中顯相罵？
乃知朱轂華裾子，魚肉布衣無顧忌！
即令此輩忤謝榛，謝榛敢罵此輩未？
回首世事發(fā)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
須臾念歇無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殘。
——徐渭明時代的詩，已經(jīng)完全意識流。
D說：很準(zhǔn)，確是“落魄”中有一股“火氣”。
還說：有火氣好，比寂滅好。像煙花，火氣大，看著燦爛，還寂寞。
世界太大了，比任何人能想象到的更復(fù)雜。一個曠世才子的挨餓受凍，并不算一件真正的事。
雪大概還在下。
|
訪問手機(jī)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jī)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