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父親生病后，我第三次踏上回家的路，我知道這一次將是和父親的永別。火車蜿蜒而行，我在內(nèi)心深處一遍遍哀傷地呼喚：一定要等著我，讓我陪在您身邊，讓我照看衰弱的您，讓我把這些年沒來得及說的話說夠，讓我在您的懷里撒個嬌…
一進家門看到的是凝重的表情和疲憊的眼神，滿屋子的哀傷夾雜著消毒水的味道，三個月日日夜夜的守護，母親、哥哥、姐姐已經(jīng)疲憊不堪，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眼袋和臉都浮腫了。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難以想象矮小瘦弱的她是怎么挨過這一分一秒的等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伴兒一天天衰弱下去，一步步瀕臨死亡，在身體的病痛和心靈的傷痛、恐懼中一點點消耗生命。
我走到父親床邊，哽咽著輕聲呼喚“爸爸，爸爸”。父親艱難地轉(zhuǎn)過身，那一剎那，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這些天日思夜想的父親？父親變得骨瘦如柴，形容槁枯，雙目無神。我看到他眼里噙滿淚水，但是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淚來，他用衰弱顫抖的聲音叫著我的乳名（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和我說話），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樣的疼，好想撲到父親懷里大哭一場，把這些天的壓抑這些天的牽掛全部宣泄出來，可是我不能夠，我要堅強，我不能燃起全家人的哀痛，我們還要一起面對更大的悲痛。
父親就清醒了那么一會，隨即便又一次陷入病魔的折磨中。癌細胞可能已經(jīng)從胃部擴散到五臟六腑，他全身火燒火燎地難受，只能穿一條短褲，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為了減輕他的痛苦，我們把成袋的酸奶凍成冰塊放在他身上、腋下、頭上、頭下。他不再說一句話，只是揮動著那雙干枯的手用僅有的一絲力氣把酸奶袋移來移去。我們不時地用冷水擦拭他的身體，他的胸膛只剩下一層皮，透亮透亮的，胃和肚子深深地塌下去，兩邊的肋骨突出清晰可見，兩個月前做手術(shù)留下的長長疤痕像一只大蜈蚣爬在他的腹部，令人觸目驚心。父親的皮膚是那么地冰冷，可是他還是灼熱難忍，恨不得剖開胸膛把冰塊塞進去。
記得父親生病后我第一次趕回家，我們兄妹三人抱頭痛哭，誰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面對。我們瞞過身邊所有的人，把秘密和哀傷一起嚼碎咽到肚子里。每天在醫(yī)院里都會說些工作上或者孩子的事情，引開父母的注意力，離開病房便已經(jīng)淚流滿面，回到家痛哭一場，等到母親回來時又要笑臉相迎，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被窩里默默流淚。父親那個時候雖然連一口水也不能喝，但精神尚好，他還期望著病好出院后給我繼續(xù)帶孩子，即便是后來父親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樣子，他依然牽掛著我的小女。
聽醫(yī)生說如果癌細胞沒有擴散，做手術(shù)也許能夠?qū)⒏赣H的生命延續(xù)幾個月至一年，至少可以讓父親正常飲食。我們像抓住一根救命草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手術(shù)上，祈求上天保佑，把父親留在我們身邊。然而腫瘤不但堵塞了幽門管，而且在十二指腸等部位生根發(fā)芽，我們一下子好像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最后的一點點希望也破滅了。父親被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他全身插滿管子，沒有一點意識，我們哽咽地急切地呼喚著父親，害怕他就此拋下我們。
手術(shù)后的父親不但要忍受傷口的疼痛，還要進行各種檢查，不間斷地打吊瓶，被嚴令禁止喝水，即便是咳一口痰都要全力對付，痛的滿頭大汗，但是父親還是盼望著病情有好轉(zhuǎn)，盼望著某一天能吃口飯喝口水，盼望著出院后一家人其樂融融，就是帶著這樣的信念，父親什么樣的痛苦都默默忍受，積極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挨過了一天又一天。
第二次回家看父親的時候，父親明顯消瘦了許多，還是水米不能進，胃管拔了又插上，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病情，懷疑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有的時候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有的時候?qū)δ赣H對醫(yī)生發(fā)脾氣，有的時候吵鬧著要回家。父親不停地追問醫(yī)生：手術(shù)的傷口都長好了，為什么自己還是嘔吐不止，不能進食喝水？每天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感覺腳步是那么的沉重，父親的沉默幾乎令我窒息，但是我又不得不加快腳步，我要多陪陪父親，多看父親幾眼。
聽姐姐說父親本來要走的，在醫(yī)院里有一天夜里父親突然沒了呼吸，是母親拼命喚回了父親，因此，父親再次要求出院時，一向執(zhí)拗的母親順從了他的意愿，母親是害怕父親在遭受這么多折磨后，最后連個歸宿都沒有。
父親也是在出院后才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在沒有藥物維持和長時間的病痛折磨以及要面對死亡、離開自己最親近的人的巨大心理壓力下，我的父親，這個一直強悍的北方男人徹底被擊倒了。在我趕回去見父親最后一面之前，父親本來要撒手離開的，那樣他就會少遭幾天的罪，可是為了等我和他一直寵愛牽掛的小外孫女，父親又一次越過死亡線。對于父親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一年那么漫長，然而他等待了，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決心呀！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父親便沒有了意識，他不再認識我們中任何一個人，眼睛偶爾睜開一下，但是沒有一點點光亮，眼神完全是灰暗的，胳膊也很少移動，翻身必須依靠我們的幫助。屋子里一片死寂，一切都令人窒息，好像要把我們都逼瘋、逼死一樣。我們都知道父親的時間不多了，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一步步走到盡頭，卻無能為力。我恨上天的不公平，這么早就把父親從我身邊奪走，我還沒來得及孝敬他老人家；我恨上天的不公平，為什么讓這么可愛、善良，一輩子受苦受難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要忍受如此多的痛苦？我的心痛到麻木，我撫摸著父親冰涼的手，像是撫摸自己最心愛的寶貝，真的好想父親再看看我，看到我在為他傷悲為他流淚，看到我的懊悔我對他的疼愛。
第三天的早晨狂風卷著烏云滾滾而來，我們的心更是烏云密布。父親像得了哮喘一樣呼吸急促，他不再有任何舉動，只是一口接著一口、上氣接不上下氣地喘息著。到了下午，那喘息變成微弱的氣息，脈息沒有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后，媽媽和姐姐忙著幫他們?yōu)楦赣H擦拭身體，穿衣服，我呆木地站在一旁，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了痛苦，好像父親把我的心帶走了一樣，我甚至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在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知道我們是護送父親上路，可是心兒卻不在車上，我的靈魂已經(jīng)飛去尋找父親的靈魂了，我要把沒來得及說的話說出來：這么多年從沒對父親說一聲“謝謝”，從沒表達過對他無限的愛戀。還有好多好多要帶給父親的驚喜和愿望，只是想了又想，沒有說出來更沒有做到，這些成了我一生的遺憾！從殯儀館回到家時，突然狂風又卷了起來，緊接著雨點啪啦啪啦落了下來，吹倒了花圈，打濕了白幡。我抬頭望天，才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和雨水已經(jīng)交織在一起，連老天爺也在為我們?yōu)楦赣H哀傷，它積攢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為父親傾瀉。
父親去世的一年多時間我沒有回過家，我實在沒有勇氣回去，沒有勇氣面對沒有了父親家。我更無法從現(xiàn)實中解脫出來，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家里，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阻止不了我對父親的思念，一次次的淚流滿面，一次次的悔恨交加，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隨意的幻想，幻想父親又回到我身邊。每次夢到父親時，總是哭泣著醒來，繼而想趕快睡著，盼望下一個夢里還有父親。
我要提筆為父親寫點東西，最終都以泣不成聲而告終。這篇文章本是為父親的一周年而寫，可是中途均因回憶起父親的點點滴滴，心似被一點點割裂、撕碎，淚水打濕了鍵盤，看不到電腦屏幕上的字而一再放棄。
今年過年，我這個不孝女兒終于回去看他老人家了，我以為我會趴在父親的遺像前大哭一場，沒想到我是那么地平靜，我看著父親慈祥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說：爸爸，我回來了，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媽媽。我終于知道我的鎮(zhèn)定來自于對母親的心疼，我不能再勾起母親傷感的回憶。
今天我又一次含著淚續(xù)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對父親有個交代。一者父親不喜歡做事半途而廢，他總是雷厲風行，想到就做，有一種男子漢大丈夫擔當?shù)臍馄�，我的這篇文章當然不能有頭沒尾。二者我要告訴父親，女兒一直在努力，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努力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人，努力向母親表達孝心與愛心，努力善待身邊的人和事。請父親不要為女兒擔心，雖然女兒還是會偷偷流淚，但并不代表女兒弱不禁風，因為您的字典里沒有軟弱兩個字，女兒的也就不會有！
|
訪問手機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