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記事起，我家里那棵不算高的刺槐樹冬天就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即使在芳菲的四五月也沒有燦爛地開過大片白雪似的花簇，空披著翡翠般的葉片。如果把樹比作一個人的話，這棵槐樹就是我的纖瘦的母親。我愛她，一直孝順她；我又幾曾怨她，為昔日家中那些不想提及的苦。怨她時我逼著自己諒解她，可心里老有些郁抑的結。
譬如，在我略知事后，就懷疑她常引以自足的青澀年華，——她說年青時在北京工作過，干得出色，被委派去接待過來廠參觀的朱德委員長，攙過偉人那只比槐樹干還粗的胳膊……，既然這么優(yōu)秀，可為什么憑著好好的首都不待，跑回當年揭不開鍋的鄉(xiāng)村過苦日子？問她十萬個為什么，她只有一個說法，1961年像她一樣的臨時工都下放回原籍了。
她在自圓其說，姨就沒回來。親姊妹一塊去北京就的工，姨在那里成為正式工，結婚，生子，扎根。連續(xù)多年我問姨這問題，她說你娘說的那些是真的。我不能刨根問底，兒子是不能強迫母親道出塵匿的隱私的，她有守住的權力。
1962年，回到農(nóng)村的母親與父親結婚，那時她已近三十�；楹蟛痪盟桶焉性诤＼姺矍疑线^軍校的父親生生拽到身邊。我對父親當年邪門的舉動也發(fā)生過疑問，那年他從武漢海軍予校肄業(yè)回到連隊做司務長，兵齡8年，卻放著大好前途不要，毅然解甲歸田，甘愿與母親一起扎根農(nóng)村�，F(xiàn)在想，如果說那是為了崇高的愛情犧牲美好前程，也值。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縱然被這個世界拋棄或拋棄整個世界，那又有什么呢？
可憐那時的農(nóng)村是何等折騰人。一年到頭，一臉菜色的農(nóng)民滿身臭汗泥漿耕作，僅能換回土地一點刻薄的回報，若不靠雜糧及野菜，仍填不飽肚皮。我無法想象，一個在部隊前程似錦，一個在首都徜徉過幸福時光，恍然到了這境地，天真的愛情能撐多久，他們單薄的肩膀怎能承受農(nóng)活的苦重？
困窘的日子終于在子女呱呱墜地后隨之而來。姐1964年出生，隨后隔三岔五，母親連生三個兒子。對父母來說，光地里的活就夠受的，又添了四張吃飯的嘴，家里的日子慘淡經(jīng)營。
因為苦難，我五六歲就記住好多事了。印象最深的卻是父母無休止的吵架，他們三天兩頭指責對方懶惰，不會過日子，常扭打在一塊。那場面嚇得小孩子嚎哭連天，姐急得跑出去求告東鄰右舍前來拉架。而母親一旦吃虧，愣摔下“不活了”一些絕望話，跑回娘家。一次她跑了三天沒回來，父親去姥娘家也沒見著人影，可嚇壞了我們四個，姐領著仨弟弟四處嚎啕，枯井旁，池塘邊，連平時不敢踏足的墳窟和陰森的舊祠堂都找了。此刻想起來仍是寒心，那些年母親三番五次離家出走給我心靈布下的陰影，使我到青春期對愛情過度焦憂，以致于徹底晚婚。“沒娘的孩子是根草”是母親哄嬰兒時哼的調，而她每次出走都無情食言。
吵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貧窮如同魔鬼附體籠罩著我家，這個家誰也難當。我童年時，父親變得默言寡語，抽起旱煙，因抽煙費錢又多次引發(fā)戰(zhàn)爭；他再也不是相框里那個戴大蓋帽穿海軍服的父親了。我的母親，照片上那個扎辮子，臉頰粉嫩如畫中人的女子，幾何時被貧困和淚水漿洗成一個穿著邋遢好吵架的怨婦了。
唉，再窮的日子也得捱。那年代不少這種窘?jīng)r的家庭，因為子多貧窮而糾怨，有的舉家踏上老輩山東人闖關東的舊路，有的撇兒舍女走上絕路，跳井，上吊，喝農(nóng)藥……
我家的日子在子女都大點時有了些好轉。加上父親對母親一再讓步，戒了煙，家里算是彌去戰(zhàn)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姐和我幼時就能幫著干些農(nóng)活家務，喂豬，洗衣，做飯，長我兩歲的姐干得任勞任怨。她愛這個家，忍耐著家里所有的噪雜；她唯一的愿望是父母不吵架，有一個溫馨完整的家。
我八九歲就跟大人一起出苦力去為家里掙工分了。漚綠肥，牽牲口；挑糞，犁地……，地里的活樣樣拾得起。而我辛苦一天下來卻只能記半個大人的工分。腦子里最苦的活兒是切地瓜干。收地瓜時正是秋霜季節(jié)，白天我跟著大人到地里刨地瓜，夜里在冽冽涼風中點起保險燈將地瓜分到戶，各家就在昏暗的光線下切起瓜干。我右手食指甲至今有塊裂痕，是十歲那年被切刀傷的。當時流血不止，我嚇得直哭，母親一邊找來野菜止血，一邊埋怨我手拙耽誤活。包扎后我想睡覺，可母親卻硬吆我?guī)徒銓⒐细梢黄瑪[開，以便早日晾干歸倉。手指的傷痛早已被時間帶走，而凝血的記憶卻永駐心間。現(xiàn)在我依舊厭惡地瓜，看到烤紅薯的就吐酸水。
因為窮和累，我和姐都過了入學年齡才上的學。記得母親對兒女的家教只有一條：好好學考個城市戶口將來當工人，月月發(fā)工資開糧票，不種地還天天吃白饃。她和父親都曾經(jīng)有過這種神仙日子，在后悔之日就天天祈禱自己的孩子長大后永遠脫離農(nóng)村這個苦海。最終我沒辜負期望，18歲那年考上了吃喝免費的縣師范學校。
姐和弟弟們沒我幸運，他們學習平平，初中一畢業(yè)就回村務農(nóng)。而我家最殘酷的一頁就此展開。
1986年，我端上鐵飯碗工作了，掙錢不多但能養(yǎng)活自己。那時的農(nóng)村雖已實行單干政策解決了溫飽問題，但莊稼人手里依然沒錢。兩個已成人的弟弟窩在父母身邊過了幾年窮日子后，看穿了窩下去連媳婦也娶不上的，就選擇了雙雙外出打工淘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對浮萍一樣無啥根基和手藝的弟弟卻很無奈。1992年這一年中，他們相繼出事，大弟在廣州販柴油被騙走七千元貨款，小弟在紙廠不小心被機器殘忍切去整個左手。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晦事發(fā)生在一個家中夠倒霉了，不承想悲劇又加碼，終于發(fā)生了下面這件讓我一度深怨母親，讓家族蒙羞的事。
真不想提啊，我的母親！作為家長，她在這件事上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法盲角色，將事態(tài)弄大，把這個家推向罪孽之中。
那是大弟被騙后，竟委托一個陌生人給家里送來兩千元新鈔票，說是償還家里的。那人走后才發(fā)現(xiàn)全是五十元一張的假幣，登時都傻眼了。有些覺悟的父親催著母親趕緊燒掉這些會招來災禍的東西，而母親假裝同意，當著父親面將假錢塞進灶底，在點火時卻用燒火棍撥弄草灰掩住，瞞過了父親。
人窮志短。我的法盲母親之后一錯再錯，竟然唆使剩下一只手的小弟，到處趕集以假鈔置物換真錢，僥幸屢屢得手。就在糊涂娘倆竊喜時，警方來到我家搜出那些沒來得及花掉的假鈔。大弟怕連累家里投案自首，然而正值嚴打，他終被判入獄。兩年后他出來和父母道了一聲保重就失蹤了。丑事發(fā)生后姐覺得丟不起人，投奔一位遠親遠嫁他鄉(xiāng)，有好長時間不給家里音信。
厄運面前，父親動怒了，狠罵了母親一頓，但沒有打她。母親任父親百般辱罵，一聲不吭。那幾天，她白發(fā)頓生，頭上扯起無數(shù)面仿佛恕罪的白旗。更令人心碎的是，一天深夜父親驀然發(fā)現(xiàn)她不在屋里，匆忙尋覓。所幸在院子的刺槐樹下找到了，——母親坐在地上輕噓悲泣，脖子上系著扯斷的布條，身旁幾塊折斷的枯枝。
一失足成千古恨，沒想到這話應驗在快六十的母親身上。自那起，可憐的母親心境黯淡，木雕泥塑一般，很少說話。幸好父親不離不棄，忙地里顧家里，呵護著遭受人生創(chuàng)傷的母親，挽救了她瀕臨枯涸的靈肉。我至今感激父親，是他在家難面前挺住腰板，讓母親死去的心日漸復蘇；感激他讓步入中年的兒女回趟家能看到老爹老娘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顫巍巍的笑容。
若干年后姐和我都有了各自穩(wěn)定的家庭和收入，對老家的接濟日益豐裕。先是幫小弟成了家，接著為父母整修了房屋，并按時寄些錢，母親臉上漸漸化開愁索，多了笑語。值得重筆提起的是我善良的父親，當我回老家看到他為母親端水盛飯，看到他們雙手接觸的時候，我終于理解了他當年義無反顧退役的原因。他對母親的愛讓我喟嘆，也許他一輩子沒有對她表白過一個“愛”字。
一晃半個世紀，父母攜手走到了苦難不再的今天。家里那棵刺槐樹依然陪伴著兩位老人，雖然不知何時淘空了半壁軀干，越發(fā)顯得僵硬頹廢，但在每個春天仍頑強地抽出幾束嫩芽，綻開孤零的三兩穗哀白的花，訴說著人生的蒼涼。好懷舊的我每次踱到樹下，昔日的苦難仿佛嵌血的琥珀，悲傷舔著舊痛，——大弟至今查無音信，他也是四十的人了。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強迫自己像割毒瘤一樣除掉對母親的那份怨結，我深知那不全是母親的錯啊。如今有點空閑，我常驅車回去，捎些吃穿用品，陪二老說說話兒，撫慰他們過往那些傷痕累累的心紋，盡我人子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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