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永不定格的電影膠片，一格一格一天一天從曦風放映到暮色。寒冷的早晨，日光用長手指撥開陰翳的云層前，我騎車從郊區(qū)到市區(qū)，如同一架就軌行進的攝像機。
此刻山中風疾，城郊未醒，掛著慵懶的倦容。林間溫柔潔凈，山川守口如瓶。我?guī)缀跸菰跇淅锪�，那微辣芬芳的樹的氣息挾起一陣風纏繞著我，這么大而空曠的空間讓人想流淚。寂靜的宏大中時間近似于靜止，人近似于中心，存在近似于永恒，伸出手近似于插入蒼穹�？鬃釉R川唏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把一條流經(jīng)千古流向永恒的河流引入平凡的人間。面對此刻亦逝者如斯的林間疾風，我感覺眼前洶涌的是千年前的滔滔之江，灌溉著人類精神王國的兩大驕子：哲學與詩；感覺一下子有了靈魂，感覺自己有一只眼睛凝望著叫做真理與智慧的星空。
同時，我的另一只眼睛牢牢地綁在塵世。已經(jīng)進入了城區(qū)，柏油路被軋軋地叫醒，不滿意地哼哼唧唧。高高低低的墻垣俯身而過，像抿著嘴輕淺地笑，但隨后路邊一串店鋪齊心協(xié)力對我垂下眼瞼，我看到的就是門相同的鐵青的臉色。人群開始聚集，蔥油餅的香氣混雜著汽車尾氣的杏仁味兒，剛剛還凍得如一串咬不下來的糖葫蘆的風這么快就蘇醒了過來。戴著一團躁動不安的空氣，被按了“快進”鍵的人竟然也像一條大川了；不同的嘴吞噬不同的食物，打個哈欠隔夜的空氣打著旋兒滾出來，令人嘔吐的城市之美。城市是半醒不醒的油條西施，生活再次以其巨大的力量重塑“美”。“突突突”摩托車駛過濺起一串兒泥點，直接飛到剪得薄薄的貼在天一隅的凍得硬邦邦的太陽上。當我疑惑方才片刻的安寧恍如夢境，穿著睡衣的女人“嘩”一聲潑出一盆水回答我的問題：在此刻談莊子談帕斯卡爾談靈魂的深呼吸邊談邊吃的滿手油膩、或者說連簡簡單單的生活都應付不了而在這里空筑象牙塔是不是一個幽默。沒有比城市更現(xiàn)實的生活，沒有比柴米油鹽更世俗的崇高，沒有比一盆水更浪漫的清醒了。
李漢榮想拿著試管到人群中去化驗靈魂，渾濁而有雜質，欲望高于精神。扎根于這個城市又想脫離這城市，熱愛這城市又憎恨這城市；這是形而上的哲學家生生世世不能突圍的矛盾。生活一方面有著必備的崇高，另一方面又有著瑣碎的陳舊。所以王國維寫“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藐紅塵。”讓他絕望的是“可憐身是眼中人”。
今日我以滑翔的姿態(tài)穿越城市，我深深沉迷于城市之中又高居于城市之外，我的靈魂是喧闐還是安謐？我不是哲學家，我生于斯長于斯城市早已用它的性情將我定格，我是城市的產物有著和城市同樣的繁華、亮麗、騷動、進取、欲望、頹廢和傷感。我生活得柴米油鹽世俗而樸實，世俗是偉大的，它養(yǎng)育了人。但同時橫臥在遠方的思想之光也在我的底片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我的另一部分屬于更高的存在，并且不斷地向往著智慧。
這并不沖突。
矛盾的平凡、偉大，低俗、崇高，現(xiàn)實、浪漫同時將我定格，將我塑造為物質上和精神上的人。這也沒什么不好：用心地投入生活追名逐利，淡定地超然物外享受寂寞。
放肆地喧嘩。狠狠地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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