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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大觀元年注定是個多事之秋。這一年，權(quán)傾朝野的蔡京再度拜相，將已然落水的王朝越拽越深；這一年，“宋四家”中的最后一位大書法家米芾猝然仙逝，使癲狂率真的文人風骨在有宋一朝成為絕唱；這一年，東京汴梁的皇宮里，道君皇帝的第九個兒子趙構(gòu)大張旗鼓地降臨世間，來完成自己茍延殘喘地延續(xù)王朝基業(yè)的使命。
        這一年，我的鄉(xiāng)黨，執(zhí)掌東京天寧寺的崔道楷禪師，因為拒絕了道君皇帝趙佶賜予的紫衣以及“定照禪師”的封號，被逐出京城，發(fā)配淄州。
        一切源于開封府尹李孝壽的盛情。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官員，深深地折服于禪師“卓冠叢林”的風姿，上書道君皇帝，希望對禪師“宜有褒顯”。一向尊崇道教的皇帝看到上書，竟然破天荒地委派內(nèi)臣攜圣旨前往天寧寺，宣讀賜予禪師紫袍、佛號的決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受到這樣的禮遇，禪師應當感激涕零才是，而不識時務的禪師卻上表請辭道：“出家時嘗有重誓，不為名利，專誠學道，用資九族，茍渝愿心，當棄身命。父母以此聽許。今若不守本志，竊冒寵光，則佛法、親盟背矣。”
        一個卑微的和尚為了心中的信念，竟然全然不顧帝王的權(quán)威，消息經(jīng)過添油加醋傳到皇宮內(nèi)院，道君皇帝有些氣惱。于是皇帝再降旨，禪師卻依然不改初衷，再次請辭。
        一個獎得有理，一個回得有據(jù)，當?shù)览砗偷览硐嘧�，以�?quán)撐腰的皇帝最終占了上風。懊惱的道君皇帝大筆一揮，就將身居京城的禪師發(fā)配到了千里之外的淄川。
        是年，禪師已經(jīng)65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正是行將就木的年紀，正是難得糊涂的年紀，正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然而已經(jīng)承受了多年溫潤佛法的打磨的禪師，卻依然藏不住周身的光芒，彎不下傲人的脊梁。
        臨行之時，崇尚佛法、敬仰禪師的獄官冒著死罪的危險想為禪師開脫，希望禪師借坡下驢，免去千里奔波之苦。
        獄官問：禪師好像患有疾病吧？
        禪師答：無疾。
        獄官問：那您身上為何會有灸瘢呢？
        禪師答：這是以前得的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了。
        一個處處解套，想方設法為其開脫，另一個卻不為所動，以一句“已悉厚意，但妄非所安”打發(fā)了好心好意的獄官�；璋档谋O(jiān)獄里，獄官還想說些什么，但禪師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進入了參禪的境界。
        不是遭貶，反而像是榮升。從開封到淄州，千里之遙，仰慕禪師的衲子和居士蜂擁而來，越聚越多，最終形成了數(shù)百人的隊伍，儼然一幅帝王出巡圖。
        一到淄州，太守就懵了，一時多出的這數(shù)百人將如何安置。太守不得已，趕忙為他們安排暫住之地，又召集城里所有的工匠，為禪師一行興建了太平興國禪院。僅僅一年，原本破敗的淄州就成為繁榮之地，禪師所在的禪院名聲日著，一時間成為天下佛教的圣地。
        第二年冬天，道君皇帝良心發(fā)現(xiàn)，圣旨從開封遠道而來，赦免了禪師的沖撞之罪。剛剛講完佛法的禪師抬頭看了看天空，又俯下身子看了看跟隨多年的弟子說：“淄川已是我佛之地，為師決定赴太湖傳道。”消息一出，不但弟子和居士急切勸說，就連淄川的百姓也拖家?guī)Э谇皝硗炝�。禪師不改初衷，淡淡說了句：眾生心中既然已有真佛，何須再留我這假佛。
        數(shù)百人的隊伍，跟隨著禪師的腳步，又一次重新起程。
        途徑故鄉(xiāng)沂州芙蓉山。禪師站在山上，俯視山下，但見煙波浩渺，水光瀲滟。這樣的好景致，恰好撞到這樣滿腹經(jīng)綸的得道高僧，正是吟詩作對、談經(jīng)論道的絕佳情鏡，但面對衣衫襤褸、滿臉菜色的父老，他卻俗不可耐地說，只可觀，不可食，此番美景著實可惡，這要是千頃良田該多好啊。
        家鄉(xiāng)父老聞聽此言，齊刷刷在禪師面前跪倒了一片，竭力請求禪師留下來，他們相信，既然佛法無邊，就一定能普度眾生，禪師說有良田，就真的會有良田。
        太湖還在翹首等待真佛臨幸，江南眾生還在急切渴望佛法明示。禪師左右為難。經(jīng)過一夜的思考，得道的高僧走下了神壇，俗家的記憶閘門轟然開啟，悲憫的鄉(xiāng)情漫過了佛法的執(zhí)著。禪師決定留下來。
        當?shù)氐膬A心向佛的世家大戶得知禪師決意在此度化眾生的消息，驚喜萬分，紛紛前來捐款捐物，在芙蓉山上修筑起了廟宇，供禪師和衲子們布道。山名芙蓉，寺因山而建，亦名芙蓉。山也不巍峨，寺也不出眾，佛在此中，云游四方的衲子、居士，就不遠千里風涌而來。于是，山成了名山，寺成了名寺，就連這一方水土都散發(fā)出了耀人的光芒。
        禪師從禪房中走了出來，親自帶領衲子和百姓開挖河道，疏導湖水。禪師不辭勞苦，眾人其利斷金，歷經(jīng)寒暑之后，終于將山下聚涌的千頃之水引到了不遠處的泇河。泇河滔滔東去，數(shù)千頃良田瞬間浮出水面，出現(xiàn)在眾生眼前。禪師關(guān)閉了禪房，帶領鄉(xiāng)黨在這些肥沃的田地里插滿了稻子的秧苗。稻子一日復一日地瘋長，禪師在釋迦摩尼和蕓蕓眾生間左右奔波，袈裟上黃土和稻子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濃郁得有了沉沉的重量。
        豐收之時，百姓們推著一車車的稻子扶老攜幼來山上感謝他，道君皇帝的圣旨也一路圍追阻截殺向了芙蓉山。依舊是冊封，只是已不是“定照禪師”，而是名位更為顯耀的“祇園正儀”。傳旨的欽差一字一頓地虔誠誦讀著皇帝的旨意，生怕念錯一個字，禪師卻走到瘦弱的木推車旁，用手捧出一捧剛打出的大米說，真香。
        “祇園正儀”的名號還沒用就已經(jīng)生銹了。鄉(xiāng)黨們記住的，乃是芙蓉禪師。
        多年以后，在禪師圓寂的塔銘上，虔誠跟隨他多年的弟子記下了他兒時遭遇的那場蝗災，“師本田家子。為兒童時，父令歐田中飛蝗。師舍己之田，先歐鄰人者，詰之則曰：損他利己所不忍。”
        損他人而利自己，這是禪師年少時就不齒的事。蕓蕓眾生，有多少年少時的善良，蛻變?yōu)樽运阶岳�，而這個倔強的老人，卻在風燭之年找回了童年的自己——從土地中走來的年少的禪師，在衰老的年紀重又走向了土地。
        一晃多年，政和八年，禪師已經(jīng)76歲了，他自知塵緣已盡，寫下了遺誡，誡云“吾年七十六，世緣今已足，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撒手橫身三界外，騰騰任運何拘束？”是夜，禪師安詳作古。七年后，依據(jù)佛家的傳統(tǒng)，禪師的衣缽弟子在自己布道的湖北隨州的大洪山上建起了一座圓寂塔，恭敬地將他的靈骨迎入其中。
        禪師在山水的懷抱中一睡就是九百年。九百年后的大洪山山高林深，懷著敬佩之心的故鄉(xiāng)人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芙蓉山趕來，在一路的打聽毫無結(jié)果的情況下，不得不黯然而歸。
        臨去之時，再三回望大洪山，不禁想象，或許禪師的圓寂塔在歲月的侵蝕下早已失去了光澤，更或許圓寂塔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痕跡，它最終和這座富饒美麗的山脈合為了一體。青山有幸埋佛骨，只是除了這綿綿青山，已無人知道，此處安睡著一個怎樣普度眾生的俗世真佛。
        從大洪山到芙蓉山，大概也如從開封到淄州那么遠，那么顛簸。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圓寂后的禪師究竟去了天堂還是地獄？
        我想，禪師應該是去了天堂，他這樣的大慈大悲者，到了天堂，必然會增加天堂之輝；但我卻更希望禪師是去了地獄，他這樣的大慈大悲者，入了地獄，妖魔即成菩薩，地獄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