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9日,曉花走完它短暫的一生【2000—2013】)
一
2001年,剛滿一歲的曉花從縣城來到我家,開始了它的農(nóng)村生活。
姐姐和我常年在外求學,父親也常年外出務工,家中只留下年邁的爺爺奶奶,曉花的融入給二老帶來了些許慰藉,曉花有時甚至擔當起了兒孫應盡的義務。所以,在爺爺奶奶的眼中,曉花已經(jīng)不是一條狗,而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家庭的一員了。
在農(nóng)忙的時候,爺爺奶奶總是要在田間地頭勞作到很晚才回家,曉花則一直待在一旁看著忙碌著的爺爺奶奶,不等到爺爺奶奶收拾農(nóng)具回家時,曉花絕不會獨自返家。無數(shù)個傍晚,看到天快黑了,而奶奶依舊未歸時,曉花便會嗅著奶奶的氣味到地里去接奶奶。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們?nèi)覈鹛琳劶皶曰〞r,奶奶激動地說:“前幾天我到地里找豬草時看到地埂上的菊花開了一大片,找好豬草后,我便開始摘菊花,等我抬頭看時,月亮已經(jīng)出得很高了,地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突然覺得后背發(fā)涼。正抓拿不著時,曉花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身邊,我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在回家的路上,它也是走走又等等我,真是條好狗呀!”說話間,我分明聽出來奶奶的聲音在顫抖,抬起頭,我看到奶奶的眼角微微濕潤了,她往爺爺身邊看去,曉花正趴在爺爺身旁安靜地打盹呢。
念初中時,我周末回家,只要一看到曉花的身影,就知道爺爺奶奶一定到家門口了。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活計,趕忙迎了出去,果見爺爺手中提著鋤頭,肩上還扛著一捆柴火,奶奶則背著一籃子豬草不緊不慢地跟在爺爺身后。我剛要伸手接過爺爺肩上的柴火,他卻示意我接過奶奶沉重的豬草籃子。聽到爺爺?shù)目人月暎呀?jīng)進入家中的曉花又從家里跑了出來,圍繞著爺爺又蹦又跳,別提多開心了。
在我稍小一些的時候,曉花也喜歡和我呆在一起,但我對曉花的愛卻遠不如爺爺和奶奶。一次,我們幾個小伙伴到山里放牛時,曉花因為和外村的一只狗打架,結(jié)果,身材瘦小的它被咬成重傷,當我抱著奄奄一息的它回到家時,爺爺急忙把它從我手中奪了過去,并細心地替它把傷口邊上的毛剪去,又找來氯霉素等藥物給它敷上,等一切弄好了之后,他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像極了電視里的主刀醫(yī)生給生命垂危的病人做好手術(shù)后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奶奶回到家,爺爺告訴她曉花受傷了,她卻說,這樣的狗,整天就知道到處亂跑,被咬死了才好呢。我心一驚,這還是我的奶奶嗎,怎么會如此絕情?可是,當我出去了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家時,由于牽掛著曉花,我急忙跑上廂房,卻看到奶奶正在精心為曉花檢查傷口,眼神中充滿了慈愛。再往旁邊看時,看到曉花的碗里竟有一個荷包蛋,那一刻,我驚呆了。一個荷包蛋,在富人眼中,或者就是在現(xiàn)在的我家,也許這根本不值得一提,但當時的我家正處在生活最艱難的時期——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姐姐和我都在上學,生活的重擔全壓在父親一個人的肩上。在這樣的境遇中,別說一個雞蛋,就是地里種出來的一星半點兒蔬菜都要拿到集市上賣成錢來補貼家用。而那一次,奶奶卻為曉花煎了一個荷包蛋,讓我饞得只咽口水。曾經(jīng),奶奶被馬蜂蟄了,躺在床上呻吟了半天都不曾舍得吃過這樣的荷包蛋;蛟S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對奶奶的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二
曉花是爺爺?shù)模覀円患易佣歼@樣認為。在我的家庭成員中,爺爺把曉花看得最重。
依然清晰地記得曉花剛到我家的那天晚上,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寒冷,全家人睡下之后,它總是不停地抓門。那一夜,我聽到爺爺?shù)姆块T開合了好多次,第二天起來時,發(fā)現(xiàn)曉花就蜷縮在爺爺?shù)姆块T口,底下墊著一件廢舊的皮衣。依然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和爺爺?shù)缴嚼锓排,下雨的時候,我總會依偎在爺爺?shù)纳磉叄瑫曰ㄒ蚕裎乙粯訑D到爺爺身旁,而爺爺總是空出身邊的一小塊空地讓曉花避雨。久而久之,只要一下雨,曉花便會主動鉆到爺爺蓑衣下面避雨,爺爺便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就像對待小時候的我一樣用心。依然清晰地記得,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曉花因為將尿撒在了走廊的柱子腳上而被父親呵斥了一頓。等父親呵斥完了,爺爺急忙喚住驚慌失措的曉花,抱著它走上廂房,并對它說著些慈愛的和恨鐵不成鋼的話。我靜靜地在一旁看著,隱隱的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
爺爺病重的時候,他什么也吃不下去,而我們一家子卻總想著把最好吃的弄給他吃。看著香味四溢的飯菜,爺爺只是無奈的搖搖頭,最后,在我的督促下才勉強吃了一點點。看到一向要強的爺爺這般模樣,我們?nèi)叶几械胶芡葱,曉花似乎也覺察到了什么,開始厭食。得知曉花不吃飯的消息后,爺爺便把它喚到身旁,把碗里的肉片一點點撕下來喂給它,看著低頭吃食的曉花,爺爺會心地笑了。曉花吃好了以后,總不忘輕輕地舔舔爺爺?shù)氖种,而爺爺也似乎很欣然地接受了曉花的謝意?吹竭@一幕,經(jīng)常因曉花在走廊里撒尿而生氣的父親也看不下去了,噙著淚水往曉花的碗里夾了一大塊肉。
在辦爺爺?shù)膯适碌哪菐滋欤瑫曰ú怀圆缓,靜靜地趴在廂房一角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時輕聲喚上幾聲,聲音凄慘、哀傷。年過八旬的老祖太看到曉花這副模樣,心疼地為它盛來一大碗飯,并在飯里加了肉,可曉花卻只看了一眼又靜靜地趴在地上了。最后,老祖太抹著淚離開了。
或許曉花不吃飯是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但在當時的我的眼里,它和我一樣沉陷在沉沉的悲慟中。可它是怎么知道爺爺已經(jīng)離去了呢?是因為再也尋不到爺爺熟悉的味道了么,還是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察覺到了什么,抑或是因為心靈上的契合已經(jīng)達到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境界?說也奇怪,現(xiàn)在,每當我看到兒子兒媳虐待父母的報道時,腦海中總會閃現(xiàn)出這樣一句話來,“狗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三
爺爺走后的兩年里,曉花明顯地衰老了,身上的毛發(fā)不再像以前那樣光滑,牙齒脫落了兩顆,奔跑的時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松自如了。去年寒假回家時,我還未到家門口,曉花便飛也似的向我奔來,在我的周圍又蹦又跳,它那興奮的勁兒像極了手中舉著滿分卷子的小學生。我輕輕抱起它,突然覺得它比記憶中輕了許多,唯一沒變的是它看到遠行歸來的我時的那股興奮勁兒。
今年八月初回到家中,第一個出門迎接我的依舊是曉花?粗谖疑磉呌直挠痔臉幼,讓我倍感家的溫暖,連日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愁緒一下子就消散了。我把行李扔到一邊,輕輕地抱起了曉花,我又一次感覺到了它比以前輕了一些。恰在這時,奶奶出來了,見我抱著曉花,她輕輕地埋怨了我一句便轉(zhuǎn)回廚房,我把曉花放到地上,給它撓了一會兒癢,便提著行李喊著奶奶進家門了。
九月初,曉花開始厭食,我和奶奶天天給它吃油拌飯,可它總是只吃一點點。“老咯,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奶奶說到。可我卻不愿相信,于是給它夾了一塊臘肉,可曉花只吃了一點點就回窩去了。一剎那,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我急忙再次請來了獸醫(yī),得到的回答卻是曉花能活到這樣的年紀已經(jīng)算長壽了。聽到這,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以后的幾天,曉花開始絕食了,常常待在窩里,就連我將一碗蛋炒飯?zhí)У剿母C邊,它也只是輕輕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趴下了。那一刻,我心如刀絞。既然不吃飯,我想著會不會和人一樣想喝牛奶,于是,我找來一個碗,倒了滿滿一碗奶,可曉花依舊無動于衷。“完了。”這兩個字一下子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
今天早上起床后,發(fā)現(xiàn)曉花竟顫顫巍巍地從狗窩走到了大門口,就趴在它平時看家的那個位置上,不同的是平時是坐著,而現(xiàn)在卻無力地將頭趴在地上,不知怎么的,我竟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濕了眼眶。俯下身去撫摸著它,它卻不像往常一樣翹起一條腿來讓我給它撓癢,或許,它真的沒有力氣了。吃過早飯,因為要去采茶,又生怕曉花再跟著我們到茶地去,奶奶便讓我將它抱回窩中,并關(guān)上大門。抱著曉花,我感覺到了它的身體在顫抖,這一次,我的眼淚沒有止住,竟有幾滴滴落在了曉花身上。它吃力地舔了舔我滴落的淚水,又蜷縮在了我的胸前?粗@樣,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腦海中閃現(xiàn)出了四年前爺爺去世前的畫面。我把它放回窩里,它想掙扎著爬起來,可試了好一會兒也無力再爬起來,便安心地睡下了。我輕輕地拍了拍它的頭,它稍稍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低了下去,惹得我偷偷地抹了一把淚水便朝大門跑去,并關(guān)嚴了大門。一天下來,我都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情要發(fā)生。果不其然,下午回到家,曉花已經(jīng)沒氣了。
“這么大年紀么本是到死的時候了。”奶奶很無平淡地說了句,可從她顫抖的略帶哭腔的聲音里,我聽出了奶奶的心痛。爺爺去世后,父親常年外出務工,而我也只是寒暑假期才回家,是曉花天天陪著奶奶。而如今,曉花沒了,奶奶將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家,我真不知道奶奶是否會習慣黃昏時沒有曉花到地里去接她的日子,是否會習慣吃飯前沒有曉花在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日子,是否會習慣做針線活時沒有曉花趴在腳邊的日子,是否會習慣……
十三歲半,對于寨子里的很多狗來說,這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年齡,可對于曉花,我希望它能活得更久,哪怕再活個兩年、三年?墒,當再一次確認曉花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的時候,我最后的奢望也破滅了,惟愿曉花在另一個世界能碰到最疼愛它的爺爺,也希望它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陪伴著爺爺。
2013年9月9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