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幸一定要這樣么?伙伴們興沖沖上學去,他卻連門都不敢出;人家孩子偶能從父母那里獲得一碗油鹽飯的獎賞,可他連父母都沒有。一碰就掉渣的泥巴墻,用稻草當褥子的床,家中不剩隔夜糧,這一切,仿佛在詮釋何為家徒四壁。
誰能想到,后來他居然在繁華的街面買下一幢150多平米、配有一個小院、商居兩用的樓房。
那天,他腰懸新房鑰匙,一手拉妻子,一手牽兒子,邊踱步邊設計院內布局:“這兒栽兩棵樹,那兒放幾盆花,中間放躺椅,品茶聽戲……”說著說著,笑容忽然從他臉上消失。他放開妻子兒子,徑直去了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大哭了一場。他們哪里知道,此時此刻,他響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多么想他們現(xiàn)在還活著,他多么想這一切那邊的母親都知道!
忘不了那個西風漫卷的下午,他直起身,筆挺地跪在母親床前,擦干淚水,宣誓一般地說:“您放心!我一定要掌握一技之長養(yǎng)活自己,絕不讓您擔心!”母親總算咽氣了,可到死眼睛也沒閉上。才12歲,又雙目失明,又父母雙亡。局外人也會憂心忡忡啊。
他摸到花鼓老伯家。老伯一見是他,心里一酸,“孩子:正好有一塊鍋巴,吃了吧。”他咽了一口吐沫:“伯伯,我不餓。我是來跟您學花鼓戲的,請您教我。”老伯難過地說:“孩子,百家飯不好吃。∧阊劬τ植环奖。”“伯伯,我向媽媽保證過,無論多困難,都要堅持下去!求求您教我吧!”老伯見他言辭懇切,不忍再拒絕了。
此后,人們經常聽到花鼓老伯家里傳來唱戲聲,一個蒼老沙啞,一個稚嫩單薄,善良的女人們聽了只想哭。
農業(yè)合作化年代,大家都缺糧,雖然號稱“百家飯”,可他總混不飽肚子。無奈,帶上兩擔米,跟一算命先生學徒。
人們再見到他,黑瘦依舊,但個兒高了,帶有家什了:一手持棍,一手提個小鐵鑼,背上一只帆布包,煞有介事地當起了算命先生。冷暖他自知,那是一些不堪回首的歲月。∫灾劣诂F(xiàn)在,他都建議算命先生改行。他說,“一天到晚,走街串巷,辛苦不說,要遭受大人的歧視、小孩的欺負、惡狗的襲擊”。一段曲藝成了他改行的觸媒。
那天,他收了算命和做改的錢剛一出門,就聽到男人的吼叫聲,罵女人迷信,還打了女人。他擔心那女人,害怕那男人。惴惴地擰開收音機,正播放湖北大鼓《張鐵嘴改行》。張鐵嘴愿去盲人工廠,我更應去啊。
他記不清跑民政局的次數(shù),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記憶猶新。
第一次.他膽怯地提出去盲人工廠的請求。工作人員跟他開玩笑:“你現(xiàn)在多輕松,動動嘴錢就到了手,工廠干活,累啊。”他說,“不管多累都不怕,只要是正當職業(yè)。”
不怕累是他的本色。他今年51歲了。每天7點起床,8點上班,最早22點打烊,一年工作360天,天天如此。年輕力壯的徒弟陪不過,說師傅不睡懶覺、不睡午覺,鐵人一般。
工作人員感動于他的誠心,愿意幫忙,可僅有的那個盲人工廠瀕臨倒閉。他不死心,隔三差五往民政局跑,巴望那個工廠扭虧為盈,F(xiàn)實往往是殘酷的,那個工廠徹底倒閉了。他自問:難道這輩子只能這樣?他反問:難道還能怎樣?可到底還是不甘心。他想中國不可能只有這一家盲人工廠吧。
忘不了……忘不了最后一次去民政局。如今,他還鮮活地保存著那天的心情。他一路走一路蹦一路唱,哪怕碰到一條狗,也想握握手。不容易啊!難得。√枔荛_重重陰霾,終于照亮了他的笑臉。去讀書,三年,一切費用全免,還分配工作!他多么希望母親能知道啊!
1985年金秋送爽時節(jié),民政干部驅車送他往湖北沙市按摩學校,開始了他命運的轉折。
“李金堂,你吃得慣?這菜真難吃!”這是他一室友問他,不理解他何以頓頓津津有味。他對那室友講大道理,也講小道理。后來那室友丟掉了驕嬌二氣,以感恩的心情面對盤中餐。
“李金堂,你天天去這么早練功,受得了么?”一室友上廁所時,睡眼惺忪地問道。后來,這室友見他三年都是如此,服了!
由于以前嚴重營養(yǎng)不良,他很瘦小,力氣也不足。站樁、俯臥撐等,練起來頗為費勁。為了達標,為了將來的工作,他咬牙苦練,還每天早起練習吐納,以增強內力。風霜雪雨、暑往寒來,他堅持下來了,他成功了。
看來,一個人在青少年時期養(yǎng)成的好習慣,真的能受用一生。這個城市有三四十家盲人按摩店,營業(yè)時間最長、上班最早、最能吃苦、最能節(jié)儉又無不良嗜好者,非他莫屬。
一勾殘月向西流。他實在睡不著,推推身旁的妻子:“我打算單干……”妻子一怔,回過神后勸道:“雖說收入不高,可旱澇保收啊。我們還是圖個安穩(wěn)吧!”
畢業(yè)后,分配到孝感市孝南區(qū)福利院按摩門診部,有了正式而穩(wěn)定的工作。但不愿安逸的他,兩三年前就動了離開單位的念頭。念頭一動,便在心里勾畫著愿景,信心也就一天天長大。
妻子總算同意了,但帶著擔心,帶著無可奈何。后來他們存單上的數(shù)字不斷增長,妻子說就像做夢似的。
1994年五·四青年節(jié)那天,他的按摩院開業(yè)了。
開業(yè)的日子是他斟酌過的。他說五·四象征著青春,象征著希望,象征著拼搏。他說雖然過了三十歲,心里也要像八九點鐘的太陽。
妻子心疼他一天站到晚,心疼他老吃冷飯。他說,沒有交警和迎賓站得苦;他說,吃到胃里就熱了。不管什么時候,客人一來,他就立馬放下碗。等按完再去吃,早就透心涼了。有些善良的客人叫他先吃完飯,他總說不餓。
一天晚上,妻子一邊哄著孩子睡一邊擔心,因為很晚他還沒回。妻子多次往店里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正當妻子要披衣出門,他一瘸一拐地進了門。額頭滲著血,渾身是泥。妻子焦急地問出了什么事。他卻興高采烈地講起如何去醫(yī)院摸清楚了牽引床的結構,如何找到一個電焊工趕制,被車刮倒的事差點忘了。到現(xiàn)在,凡事他還是親力親為,連店里衛(wèi)生,掃地、拖地、抹桌椅、換床單等都自己動手,怕別人不妥帖。他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客人們舒適怡然。每年除夕,他親自去挑一個大紅燈籠換上,讓經過門前的客人喜氣。
自己日子好起來后,不忘回報社會,多年助殘日,去福利院給老人們免費按摩;祖國遭受災害,慷慨捐款,知曉的健全人深受感動和教育。
五十歲生日那天,他多喝了幾杯,幾分調侃地對我說:“我這個‘目害’子啊,早就知足了。上班不挪窩、不吹風、不淋雨,首長似的,吃喝用度小康水平,家用設備現(xiàn)代化,醫(yī)保、社保齊備,區(qū)殘聯(lián)還委任我為盲協(xié)主席……”兒子見他滿臉紅撲撲,給他一杯龍井。他輕輕吹開茶瓣,呷了一口,接著說:“生活沒有辜負我!生活也不會辜負任何人,只要你有勤勞的雙手,有熱愛生活的一顆心。”他又一次見證了天道酬勤。他的經歷生動地說明了,擁抱生活者,終將被生活擁抱。
他在微醺中品咂著香茗,品咂著苦盡甘來的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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