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并不知道有個英國畫家叫萊頓,也就更不知道他的《牧歌》了。
但我總覺得這些年一直就在一曲牧歌里靜坐。
靜坐在一間十分精致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是金色的,這是被冬日的陽光鍍亮的色澤,因此它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陽光的氣息和溫暖。小房子的側(cè)邊安置著一架同樣是金色的筒車。獨守這精美的小屋和這古老而又新穎的筒車,我無法不靜坐如蓮。
這金色的小屋是我的太太瓊送給我的。當然,當時把這間金色小屋送到我手里的時候,瓊還不是我的妻子,而是一位剛畢業(yè)分配到家鄉(xiāng)的女警,一個純凈得如同一首牧歌一樣的小女孩。那天下午,身穿警服的瓊,跟我去城郊集植物標本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朵潔白的蒲公英,它就那樣靜立在一片非常茂盛的菜地里,像一朵隨時會融化的雪絨,顯得格外清雅孤獨。我伸手摘下這朵蒲公英,將它遞給瓊。瓊接過去放到小小的手心里。可是,瓊的一口幽香若蘭的氣息卻將它吹到了空中,化作了一縷素淡的輕煙。這情景不禁令我心里一震。其實,蒲公英的隨遇而安早就織就了我生命深處那份禪境。但是,跟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孩同時看著這神秘的花朵走進一片幽深無邊的虛空,我無法不想起許多事物的始終。
在采好一袋植物標本往回返的路上,我對瓊說,我沒有別的禮物送給你,就用這些植物給你制作幾幅拼貼畫好嗎?瓊沒有回答我,只用那純純的目光看著我,將臉貼在我的胸口,她顯然根本就沒去細想過我這是在為自己的貧窮找一個讀意的借口。于是,凝視瓊寧靜的面容,我聽到了蓮花開放的聲音。
第二天,瓊就給我送來了一間金色小屋,并對我說,當你漂泊累了的時候,就坐在這小屋里,聽聽筒車濺起的水聲,好嗎?
我頓然感到我的魂靈正急急忙忙地從一個很幽靜很幽靜的山溪水澗邊往回奔跑。山澗邊開滿了蒲公英,我的魂靈卻只幫我找回了其中的一朵,是屬于我的那一朵。然后,我將這朵蒲公英認真地撒在瓊送給我的小屋門口。
瓊走后,我依照她的囑咐,小心地按逆時針扭動筒車。扭完,我一松手,筒車便轉(zhuǎn)動起來,一首非常輕柔舒緩的鋼琴曲從金色小屋里飄出來。我想不起這是誰的曲子,但我卻分明看到金色的筒車上灑滿了陽光。陽光照耀下,筒車上的一串串晶澈的水珠濺濕了已屬于我的這間小屋。蒲公英的種子在這時又綻出了它孤傲空靈的性情。我靜靜地聽著這如水的音樂和音樂之水,靜靜地走進它美妙無比的清韻……
坐在這音樂之水中,我總是要懷想起那個叫維伐爾第的意大利作曲家,那個一生富有、揮霍無度、最后在維也納逝世時已一貧如洗的作曲家。無論是他的富有還是他的清貧,都不足以讓我改變對這位“音樂牧人”的追隨意向。自從我在西北的一所大學校園里偶爾聽到這位作曲家的一首叫《四季》的曲子之后,我便深深地被吸引。后來,找了許多家音響店,我終于才買到了這首曲子。我常常帶著一個小小的錄音機到西安郊外的玉米地里去聆聽維伐爾第的《四季》。若干年前,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是盛唐長安古曲繚繞的瓊樓玉宇,可現(xiàn)在,我看到的卻只是一片鄉(xiāng)村野地。在這樣一片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皇天厚土上,我居然十分嬌情地尾隨一個意大利牧人在四季里穿行。在這片玉米地里,我聽到了那群鳥的鳴啼、潺潺的清泉、清脆的風笛和牧羊狗悠長的叫聲;在音樂的流水里,我還看見微風吹動著一片遼闊的麥田,看見農(nóng)夫們正在載歌載舞,看見一位獵人扛著獵槍帶著獵狗走入一片林海,看見深夜里的一間農(nóng)家小屋里燃起一盆爐火,一位質(zhì)樸而又清秀的農(nóng)家女正焦灼地盼望獵人的歸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陽光灑向這間農(nóng)家小屋還不見獵人的蹤影……
非常有趣的是,我在長安郊外聆聽維伐爾第這首著名的《四季》時,我的妻子瓊還只是一個瘦弱得像鄉(xiāng)間的蒲公英一樣的初中小女生。我當時當然不可能想到這個小女生若干年后會送給我一間那么精美的小屋,會把自己藏在另一間小屋里做我永久的愛人。
這似乎注定我要在一首牧歌里靜坐終生。
現(xiàn)在,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她的名字里有一個“溪”字,她似乎就是我們這首悠長的牧歌里的一泓流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萊頓。
他似乎是專為打破我的寧靜而來的。
因為他給我?guī)砹肆硪恢?ldquo;牧歌”。
如果說維伐爾第的《四季》是一曲有色彩的音樂,那么萊頓的《牧歌》便是一幀有旋律的繪畫。
我不知道這個十九世紀末英國最具聲望的學院派畫家、這個英國皇家學院院長,為什么在畫了一大批古曲主義宮廷畫之后,突然要把自己的畫筆投向鄉(xiāng)野?萊頓在其《牧歌》里畫的是一個牧羊少年教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在他們放牧的山腳下吹奏竹笛的熱戀場景。牧羊少年和美麗的鄉(xiāng)村少女相依而站的那份濃情讓我不由又想起我和我的我的妻子當時在野外采集植物標本時的那份情狀。我當然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聯(lián)想,與萊頓毫無關(guān)系,但萊頓讓我找到了一種回歸。來頓在22歲的時候因一幅氣勢宏偉的《奇馬布埃小姐護送的行列通過佛羅倫薩大街》被維多利亞女王收藏而成為英國皇室的貴族畫家,但他的《牧歌》卻告訴我,他也在一種迷失中尋找。于是,他便用畫筆追隨那個牧羊少年和那位農(nóng)家少女哼著一支英國小調(diào)溜出了皇宮。凝望潔白的云彩、翠綠的樹木、褐色的土壤、歡快的羊群,萊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到一種在英國皇室從來不曾有過的輕松和釋然。當然,他最終還得回到皇宮里去,因為他放不下也不愿放下他那“男爵”的貴族皇冠,他不具備維伐爾第的灑脫和放蕩,更不愿意像維伐爾第那樣最終在窮愁潦倒中放牧生命。
跟隨萊頓放牧歸來,他回他的英國皇室,我固然依然還是要回到我那間筒車飛揚的金色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