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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頭兩口子都有癆病，整日地喉嘍氣喘，腰身都沒直起過，咳嗽起來上半截身子一頓一頓的，腰彎的更低了，好像身子略微一直就會把氣管掙斷。老孔頭的老婆生育一兒一女后就沒再生育。兒子是老大，常年在外，一年到頭也就能見到一兩次，至于干什么行當沒有人能說清楚。有人說看見過老大孔令國有時深更半夜背著布袋回家，可是誰也沒和他碰過照面、打過招呼，看見他的人也只是從他的身材和散發(fā)出的氣息上分辨的。那個被認作是孔令國的人總是貼樹影、溜墻根，走路輕飄飄的沒有一絲聲響，像在月光里滑行，看見他的人還沒回過神來，他一閃就沒了蹤影。
一個冬天的夜晚，打更的劉貓在屯子南邊生產(chǎn)隊場院外西北角的樹下撒尿，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從南邊的路上急速地向屯子里奔來，劉貓認定是孔令國回來了。他把尿憋了回去，提起褲子朝著那個影子迎了過去，那個影子一股風一樣向西折向了院墻的南邊。劉貓返身貼著北院墻向西圍堵過去，繞院墻轉(zhuǎn)了一遭，只發(fā)現(xiàn)一頭脫韁的低頭咀嚼羊草的驢。院墻里是一垛垛干羊草，白天裝馬車外運時，總有一些草順著風刮到墻外。這頭驢是老楊家的，劉貓從它身邊走過時，它把腚朝劉貓的方向挪了挪，回過頭用眼角斜視著劉貓，聳動兩下耳朵，耷拉著眼皮表情空洞、漠然，目送劉貓離開。
劉貓后來說，老楊家的驢和他有過節(jié)。前兩天這頭驢溜到了場院里偷吃生產(chǎn)隊的羊草，劉貓拿著棍子吆喝著想把驢趕走，驢看了看劉貓，大嘴巴張了張，咧了咧，狠狠掠了一口草細嚼慢咽，傍若無人。劉貓有些惱怒，嘴里嘟囔著：就是老楊頭也要讓我三分！照著驢的后胯掄起了胳膊粗的棍子。棍子在空中劃的弧線離驢有四五十公分的光景戛然而止，他雙手感到一震不知不覺就松開了棍棒。一道的黑影晃過眼縫的剎那，他竟鬼使神差的把頭向左一閃，棍子的一端貼著他的右耳向身后飛去，在空中飄落的數(shù)十根羊草有三五根落在了劉貓的肩頭。我當時躲在草窩里和小伙伴兒藏貓貓，透過遮擋眼睛的羊草順著“當啷”的那一聲脆響看去——其實，那驢不但聽到木棍攜帶的風聲，用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橫掃過來的木棍。它拉長臉施展驢技，頭一低重心移至前腿，舉起后蹄向木棍踢去。我看到的是驢踢飛木棍后的情景：驢頭從低處猛地向上甩起，兩只后蹄先后落地，數(shù)十根羊草在空中躥了躥，就順著風勢落了下來，劉貓肩頭上的那幾根羊草被一陣風吹落在地上。
濃濃的月色傾瀉而下，填平了白天坑坑洼洼路面。劉貓轉(zhuǎn)了兩個彎兒來到老孔家屋后。他的褲襠和褲腿內(nèi)側(cè)涼濕濕的，好似結(jié)了冰碴子，才意思到剛才忙里慌張地沒把那泡尿憋利索。他敲了敲老孔家的后窗，喊道：老孔，我是劉茂田，大小子回來了嗎？屋里一陣劇烈的咳嗽后，有了應(yīng)答：沒——回——來��！屋檐下幾只麻雀受到驚嚇，撲棱棱飛出窩巢，融進了月光里。劉貓在他家門外蹲守到天明，腳凍得貓咬一般，眉毛胡子都結(jié)了霜花，除了聽到老孔頭兩口子拉風箱般喉嘍氣喘的聲音，沒發(fā)現(xiàn)孔令國出沒的身影。劉貓，原名劉茂田，五十歲左右，早年喪妻，既當?shù)之斈锏匕涯暧椎娜齻�兒女養(yǎng)大成人。多年來生產(chǎn)隊一直照顧他，白天干些零活，秋冬季晚上打更巡夜，多掙些工分養(yǎng)家糊口。他雙眼細小，常年半睜半閉似睡似醒，形態(tài)如一只捕鼠經(jīng)驗豐富的狡詐的老貓，屯子里人都喊他“劉貓”。
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婦女或老爺們打開屋門，倒掉夜壺，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豬哼狗叫，雞也偧著翅膀開始覓食。老付家門口停放了兩輛從科左中旗連夜趕來的裝滿蒲草的馬車，劉二濤套好生產(chǎn)隊搞副業(yè)的馬車甩幾聲響鞭向城里奔去，石瘋子戴著白毛的狗皮帽子左臂挎著糞筐右手提著糞叉子在屯子后邊的坨子上悠閑的轉(zhuǎn)悠著……新的一天就這樣在平和、寧靜中開始了。劉貓滿懷沮喪，寧愿相信夜里看到的是一頭驢，或者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也不愿意尋根問底了。
1977年初冬的一個傍晚，鎮(zhèn)里的公安員在隊干部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老孔家。大人們都聚在老孔家的院子里議論紛紛，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說老孔家的大小子在白城犯了大案。我和幾個孩子趴在窗臺上聽屋里的動靜，屋里說話的聲音很小，嘁嘁喳喳的，我們也聽不清說的什么。夜幕像大鳥的巨翼忽閃幾下，天色在忽明忽暗中黑了下來，公安員穿過人們閃開的縫隙，走出了老孔家的院子，屋子里傳出了女人的尖利的哭聲。那哭聲仿佛在地下蘊藏了多年，猛然間擠出地縫里在屋內(nèi)炸開，我渾身激起了小米般的疙瘩，頭皮觸電了似的酥麻，頭發(fā)也驚悚地立起。大人們紛紛涌到屋內(nèi)，我和小伙伴們像一只只呆鳥，佇立在夜色里等待大人領(lǐng)我們回家。
孔令國的母親一病不起，這年年底就去世了。劉貓和我父親關(guān)系很鐵，經(jīng)常來我家喝酒，在他們的酒氣煙熏中我知道知道了孔令國的一些事情——孔令國在我們這三省交界的地方是小綹道上的知名人物。他出事后，深更半夜常有一個腿腳不利索的中年男人趁著月色敲開老孔家的后窗，悄悄地扔下一些東西就消失在夜幕茫茫的坨子深處。
201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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