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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

周齊林

  重新躺下,我看見十歲的我光著膀子,正圍著波光粼粼的池塘小心翼翼地走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總是定格在九歲之尾,十歲之初,并與水發(fā)生著或深或淺的關(guān)系。

  九歲之尾,十歲之初,我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生活在時間里,時間裹挾著我一路前行,以義無反顧的姿態(tài)。九歲之前,對于時間,我還一無所知。

  十歲那個熾熱的盛夏,我雙手緊握著一根細(xì)長而又筆直的木棍,獵人般專注著水面上的動靜。這些天,為了捕獲到一條魚,每天吃完午飯我就守株待兔般在池塘邊晃蕩著。此起彼伏的蟬鳴聲更加映襯出那個夏天的寂靜。一尾尾魚有氣無力地在水面上游動著,像是患了重病一般。我蹲在菜園子的一個草棚邊,看著一尾大草魚吃力地擺動著尾巴朝我這邊游來,仿佛正在尋找一個僻靜而又安全的角落。我瑟縮著步履,小心翼翼地把它趕進了淺水邊的墻角處。隨著一陣濺起的巨大浪花,我緊緊把它捂在了懷里。

  我用衣服緊緊地包裹著那尾草魚,而后往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整個村子靜悄悄地,蹲在門前打盹的老狗見了一路飛奔的我,試探著吠了幾聲又躺了下來。當(dāng)我穩(wěn)妥地把魚放在狹小的臉盆里,終于深深的舒了一口氣時,母親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呵欠走了出來。魚掙扎發(fā)出的碰撞聲轉(zhuǎn)瞬就把母親從殘留的睡意中驚醒過來,她原本暗淡無光的眼底閃出一絲少有的光亮,日復(fù)一日勞累的農(nóng)活已經(jīng)讓她過早地蒼老下來。

  幾日后,從村里人的嘴里,我才得知那些魚原來都生了病。當(dāng)我為魚生病這個消息而興奮不已時,老王已買好了給魚治病的藥,正馬不停蹄的在午后灼熱的陽光中飛奔起來,塵土飛揚。這五畝魚塘是老王的命根子,她急匆匆地往家趕著。遲幾步就得少幾條魚,老王氣喘吁吁地跑著,仿佛看見全村的人摩拳擦掌準(zhǔn)備分割他傾注了畢生心血才得來的果實,仿佛看見那一尾尾魚頃刻間便成為了他們盤中的美味佳肴。

  幾日后的午后,我就看見那一尾尾曾在死亡邊緣苦苦掙扎的草魚轉(zhuǎn)瞬間又變得活蹦亂跳起來,仿佛吃了靈丹妙藥一般。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重新回望這一幕,我看見它們遠(yuǎn)遠(yuǎn)的把時間的步履聲甩在了后面,它們占據(jù)著一處高地,沖著時間緩慢蹣跚的步履露出一臉的怪笑,像是在嘲笑一個年老的路人。

  此刻,它們成群接隊的在池塘中央冒著泡,而我則已在一旁廢氣的廟宇里打著盹。我變得無所事事,在村子里四處游蕩著,累了便在池塘旁那座廢棄的廟宇里靜靜的發(fā)上一會兒呆。廟宇廢棄多年,屋內(nèi)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我端坐在中央干凈的一隅,默默的盯著倒掛在網(wǎng)上的蜘蛛發(fā)呆。時常在長久的凝視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那只暗黑色的蜘蛛,而陷入網(wǎng)中拼命掙扎的飛蟲則成了一尾尾魚。

  那天黃昏,母親拿起磨得閃閃發(fā)光的菜刀開始拾掇起來,刀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閃發(fā)光,一刀下去,魚掙扎著落空了,刀落在魚尾巴上。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那絲慣有的蒼白里透露著隱藏著母親身體里的病。魚依舊掙扎著,憑著最后的一絲力氣,只是這絲力氣顯得有點力不從心,它身藏著的這絲病幾乎把它全身的力氣給吞噬得一干二凈了。魚在母親的手里病懨懨的掙扎著,時間在靜靜地流淌,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面容漸次模糊起來。許多年后,在時間的巨流之中,母親忽然變成了我手中的那尾魚。母親體弱多病,她身上時刻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那是中草藥以及膏藥彌漫交織在一起才能滋生出的味道。母親緊握著魚,如此之下,那尾魚便不再動彈了。

  緊接著的那一刀,母親手抓著魚身,轉(zhuǎn)眼間就把它劈成了兩半。起先還死死掙扎的它,轉(zhuǎn)眼就一動不動得躺在那里。母親把魚拾掇好的那會兒,我已把灶里的火架得通紅。被噼里啪啦的柴火燒得通紅的菜油,在鍋里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吹響沖鋒的號角。很快,一股魚香就肆意地竄進我的鼻孔。我端坐在后屋的門檻前,透過窗格子,我能看見從煙囪中飄逸而出的炊煙緩緩朝晚霞滿天的天際飄去。我心底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和溫馨感。以致于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副畫面總是不時閃現(xiàn)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它幾乎滲透到了我的每一個成長階段。

  母親把用油炸好的魚分成兩碗,大碗里的用來炒辣椒,小碗的供父親喝酒吃。

  那條四斤多重的大草魚斷斷續(xù)續(xù)吃了將近一個星期。因了這尾魚,父親似乎對我好了很多,弟弟周長壽看我的眼神里仿佛也增添了幾許平等的味道。以往每次吃飯,大半的菜都留給父親喝酒了。而我總是匆匆吃完就跑開了,遇見自己喜歡吃的菜也只有淺嘗輒止的份兒。而弟弟周長壽則完全不一樣,弟弟能肆無忌憚的在家里表現(xiàn)出自己的情緒,父親似乎很偏愛他,對他總是一忍再忍,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幾乎一大半到了周長壽的嘴中。與周長壽截然相反,父親的一個眼神一聲呵斥,總是讓我懼怕不已。那條草魚卻能讓我放開膽子盡情地吃起來。我試探著把筷子夾到父親的那邊,盛了一碗又一碗飯,直至飯鍋見底,父母親卻始終沒說什么。父親獨自津津有味地就著煎熟的草魚喝著酒,一臉滿足,仿佛完全沉浸在屬于他的世界里。對于父親對待我們哥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很長時間以來我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是親生的。不過細(xì)想之下,周長壽確實有值得令人寵愛的資本,首先他比我小三四歲,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周長壽活潑可愛,還有一張十分俊俏的臉龐。周長壽的這張面容迷惑了很多人,有許多次家里人不在時,我揮舞著鐮刀和周長壽在院落里盡情的玩耍,看著他高興的樣子,我就想用刀在他臉上劃出一道又細(xì)又深的傷疤,這樣他就會像我一般面容丑陋了。那么幾次,我正舉起鐮刀尾隨著自己心底的想法一步步逼近周長壽,父親卻突然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你們在干嘛!父親大斥一聲,我聽了頓時刀落在地,渾身禁不住一陣微微的顫抖。父親看了我?guī)籽,我呆立不動,昏黃的光線透過樹的縫隙折射在我臉上,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我內(nèi)心的隱秘。

  只是這樣自由的狀態(tài)只持續(xù)了一個星期,一切又重新恢復(fù)到了原狀。我不知道一條草魚對于父親意味著什么。

  幾日后的午后,當(dāng)我再次晃蕩在魚塘邊時,周長壽一臉興奮地朝我跑了過來。

  “周光明,上面那條大江里又放魚炮了。”周長壽邊說邊把他逮到的小魚遞到我面前。周長壽經(jīng)常找直呼我的名字,這顯得有點不大不小,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寵愛,父親獨一無二的權(quán)威仿佛有很大一部分移植到了他身上。我見了立即朝一旁的水溝奔去,果然許多小手指頭大的魚兒都漂浮在水面上,時而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時而又尾巴一甩朝水深處游去。

  “快回去幫我找一個結(jié)實的袋子來。”我看見一條巴掌大的魚在我面前閃了一下又朝水深處擺去,轉(zhuǎn)身對周長壽說。

  我提著個大透明塑料袋,周長壽端著個臉盆,我們一前一后沿著那條蜿蜒的小路往深處走去。當(dāng)我袋子里的魚越來越多,再次轉(zhuǎn)身時卻不見了周長壽的影子。我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心底有些擔(dān)心起來,但轉(zhuǎn)瞬我的心思就被那些漂浮的魚牽引而去。當(dāng)我跑到大江邊上時,裝魚的袋子突然破了,劃破的口子越來越大,不時有魚掉落在地。我一臉焦急地四處搜索著,終于在一個角落里又找到了一個更結(jié)實的袋子。我把魚裝進大袋子里,心才踏實起來。

  那年十歲的我提著滿袋子的魚,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江邊的雜草深處走去。天色開始黯淡下來,隱隱地,我仿佛聽見魚在淺水灘上苦苦掙扎發(fā)出的嘩嘩聲。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條大魚在暗處吸引著我。循聲而去,我看見一只大草魚搖擺著尾巴在雜草叢里掙扎著。我迅速撲了過去,抓住了魚尾巴,使勁一用力,光滑的魚從手中滑了出去,那只草魚轉(zhuǎn)瞬又鉆進了水底之中。我步步緊逼,不料一個趔趄,頓時滑向了水的深處。水立刻漫過了我的頭部,緊接著我在水里打著圈兒,慌亂之中我趕忙抓住一旁的小樹才爬了上來。

  暮色更深了。我一臉驚慌地從江水里爬上岸來,滿臉驚恐,朦朧里我又看見了那條把我牽引到水深處的魚,深色的草魚搖晃著尾巴,它看了我一眼,而后輕搖著尾巴悠閑地朝江底游去。

  這條獨特的魚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回想起它。在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里,它幾乎成了恐慌的代名詞。而那個暮色漸濃的黃昏,十歲的我拖著濕淋淋的身子,在巨大的恐慌的趨勢下,開始在那條通往家的小路上顫抖著狂奔起來。

  當(dāng)我提著滿袋子的魚,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時,家里人已經(jīng)開始吃飯了,周長壽早已一臉若無其事地端坐于桌子一旁,見我進來,他放下碗筷,一臉興奮地從上打下打量著我。“去哪瘋了?天天吃飯還要叫。”母親一臉焦急地說。父親那雙憤怒的雙眼在觸到我手里那一袋魚的一剎那,突然變得柔軟起來。匆匆把魚倒在水桶里,我就爬上了飯桌。“這么熱的天,得收拾好再撒上些鹽。”母親匆匆吃了幾口飯,丟下碗,又忙著去拾掇魚了。“吃完飯,趕緊把自己的身子好好洗洗。”父親看了我一眼說。我聽了父親的話有點不知所措,緊握筷子的右手更加用力起來。

  橘黃的燈光下,母親在一旁細(xì)致地拾掇著魚,父親光著膀子默默地喝著酒,我滿滿地盛了一碗飯、夾了幾大筷子菜跑到門口吃。父親只看了我一眼。我端坐在門口剛吃了幾口飯,我弟弟周長壽端著飯碗也跟了過來。我把那條草魚看了我一眼的事告訴周長壽,周長壽一臉疑惑地說,周有明,是不是你上個星期吃了條大草魚,現(xiàn)在它們要報復(fù)你來著?“你竟瞎說,滾蛋滾蛋。” 說完我大嚼了幾口飯,然后又對周長壽說,我不怕,讓它們來報仇吧。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直至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早上一起來,我就獨自一人出去溜達(dá)了。

  通常夏季的午后,我們無所事事時,便會跑到那廢棄的廟宇玩捉迷藏。周長壽做貓,我做老鼠。通常周長壽笑著,學(xué)兩聲貓叫,我便老鼠般恨不得鉆進洞里躲藏起來。有一回,該藏的地方都藏過了,而周長壽的貓叫聲卻愈來愈近,他謹(jǐn)慎的腳步聲就在我耳邊響起。就在這危急的時刻,一個黑色的東西映入我的眼簾,上面蓋的那張暗黑色的布早已布滿灰塵。轉(zhuǎn)瞬,我就爬了進去。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周長壽走過來了,左右回旋了一陣又漸漸遠(yuǎn)去。正在我得意忘形這次沒被周長壽找到時,周長壽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不遠(yuǎn)處大哭起來。“周有明,你在哪?我好害怕。” 我聽了趕緊推開沉重的木蓋跳了出來。而后我?guī)е鴿M是淚痕的周長壽來到這個黑物面前,周長壽摸了摸,黑木蓋上便留下一個手指的模樣。

  “這是什么?” 周長壽轉(zhuǎn)身問我。

  “棺材。”

  “你剛才就躺在里面嗎?”

  “是的,這個地方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一臉得意地跟周長壽說。

  “我也要躲一次。”周長壽央求著我說。

  我把周長壽先抱進去,轉(zhuǎn)身自己也跳了進去。這個棺材很大,我和周長壽躲在里面都不顯得擁擠。我們很快安靜下來,直至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以及廟宇外響起的急促的腳步聲。

  “這里好悶,我好難受。” 過了一會兒,周長壽掙脫我的臂膀,我們爬了出來。后來這里成了我和周長壽共同的秘密,我們把其他的伙伴分別帶到這里來捉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他們總是輸,沒贏過一次。輸一次,他們就把褲兜里的東西乖乖地都掏給我們。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每每回想起這件事,心底總是對十歲的我佩服不已。那一時的我不知道棺材意味著什么,它不過是一具被油漆匠涂抹成黑色的木頭而已。

  秋水無聲地從眼前隱遁而去,迎接而來的是寒風(fēng)呼嘯的冬天。連綿的秋水化作絲絲冒著寒意的寒霜。十歲之前,我九歲的那年的冬天,父母親都縮在屋子里圍著火爐烤火,六歲的周長壽縮在我母親懷抱里,一臉愜意的模樣。他們把我穿成一個胖乎乎的人,而后一把把我推向寒風(fēng)刺骨的門外。我邁著沉沉的步子,步步朝學(xué)校走去。走一步,我就回望一眼。許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父母圍爐烤火的情景里,羨慕不已。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年邁的老人都蜷著身子縮在熱烘烘的爐火旁,偶爾他們弓著身子離開爐火搖晃到窗前,望著蒼茫的大地。大地上縷縷寒意肆意蒸騰著,黑云壓天般籠罩在整個村子上空。

  幾日后,祖父凍死在床上,這個臥床多年的老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停止了他的呼吸。祖父死后的第二天,天就開始放晴了,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村里的老人都搬出凳子,一尾蝦般坐在院子里滿是陽光的地方。我一直以為祖父的離去,加深了我和弟弟周長壽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祖父一直獨居在村尾的老屋里,足不出戶,F(xiàn)在這個最疼周長壽的老男人去世了。當(dāng)父母忙著搭棚起灶以便擺喪席時,我和周長壽正扛著一塊塊滿是蟲洞的床板往大江里走去。這些被祖父睡了多年的床板,深色里帶著一絲灰白,我和周長壽一扛到江邊就急不可待得仍了下去,而后只聽見一陣細(xì)小的浪花聲在耳邊響起。八塊大床板,我們螞蟻般往返走了十多趟才扛完。最終,我們滿是疲憊地站在江頭望著它們逐漸飄遠(yuǎn),在細(xì)小的浪頭上上下翻滾著,直至消失在大江盡頭。而后,周長壽和我一前一后默不吭聲地往回走。

  被抽空的床架次日就被搬到院子中央曝曬著,從陰冷潮濕的暗房里搬出的床架很快在暖陽的照耀下變得溫暖起來。祖父靜靜地躺在棺木里,棺材緊蓋的那一刻,周長壽忽然掙脫我的雙手撲過去,死死拽著棺蓋。周長壽的這個舉動讓母親有些不知所措。父親見了無計可施,頓時舉起右手一巴掌打在周長壽臉上。周長壽抖動著雙腿,放聲大哭起來。我匆匆跑過去,趕緊把他抱到了門外。周長壽的哭聲逐漸弱下來,而后轉(zhuǎn)變成細(xì)微的鼾聲。那年的我就這樣抱著周長壽,仿佛一個年長的大人。左手抱酸了,我就換成右手,當(dāng)筋疲力盡的我準(zhǔn)備放下周長壽時,周長壽仿佛沒睡著般又使勁拽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咕嚕著說著“不要離開我”。

  周長壽再次醒來時,我終于如釋重負(fù)。

  十歲那年,我的記憶始終擱置在水身上。悶熱的夏季從人們眼皮底下滑了過去,過了中秋收割完最后一季稻谷,綿綿的秋水終于來臨了。母親開始終日半坐在床上納鞋墊,而父親吃完飯蹲在門檻邊沿,一臉茫然地抽完一根煙便朝茶館去了。父親從茶館回來常會遞給我一小紙包,我一層層地打開,里面藏著他未吃完的點心。有時點心完完整整地,從未動過。這大概是父親犒勞我的,秋水綿綿的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寄懿东@到一大碗魚。

  窗外觸目所及都是水的天下。秋水每年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天上,而后約好似地落在村子里。整個大地早已匍匐在水的腳下,走出門檻我就能看見秋水冒出寬闊的水狗,汩汩地在路邊流淌著。一整天我所見的都是扛著竹架和魚網(wǎng),在秋水里一臉興奮地打撈著的人。那五畝往日再也熟悉不過的魚塘,而今被一片閃閃發(fā)光的秋水完全覆蓋了。以往我閉著眼睛都能從魚塘相聯(lián)之間的石頭上晃過,現(xiàn)在得拄著一根拐杖,小心翼翼地摸過去。

  連綿的秋水早已溢滿了整個魚塘,老王急匆匆地找來廢棄的磚頭、纏勁十足的雜草,它們很快就把橫沖直撞著想的魚給攔住了。只是一段時間后,秋水就掙脫了束縛。魚很快鉆到寬闊的空地上,四處逃竄起來。

  時光聚集到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我重新又看到了當(dāng)時的光景,我弟弟周長壽專注地注視著空地,手中緊握的木棍水跡斑斑,匯聚在木棍一頭的水滴緩緩落下,發(fā)出細(xì)微的滴答聲,像是時間的輕語。

  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其實是一個再也平淡不過的黃昏,一年又一年的秋天,雨水就會重新聚集在一起,在偌大的池塘深處,憋了一年的魚兒在膨脹而起的河流之中橫沖直撞四處冒著泡兒。我弟弟周長壽時動時靜,仿佛他也憋足了一年的力氣,現(xiàn)在終于可以施展一番自己獵人的功夫了。終于,一陣細(xì)微的水花聲讓周長壽急切地追逐起來。我看見周長壽飛奔而過那一片廣闊的空地,而后直往一旁的菜園子鉆去,一路水花四濺。菜園子里只能微微看見一些白菜,其余的都沉浸在水底深處。那個天空略顯陰沉的黃昏,我看見周長壽獨自在菜園子邊緣來回走著,仿佛著迷了一般,更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深深吸引住了。岸上的洪水愈加彌漫起來,魚兒夾雜其間,左右橫沖直撞著,竄到我的腳下,轉(zhuǎn)瞬又游竄而出。那一尾尾頸背微露在水面的暗黑色草魚瞬時就把我的注意力從周長壽身上吸引了過來。在那一刻我仿佛才發(fā)現(xiàn)周長壽長大了,他不再像從前那般屁顛屁顛的跟著我了。

  周長壽神色癡迷地行走在雨水彌漫的菜園子里,多日來接連上漲的秋水早已淹沒了池塘與菜園子的界限。他小心翼翼地行走著,生怕驚動了緩緩游動的魚兒,我弟弟周長壽始終也沒有想到他就這樣慢慢走出了菜園子,走到了菜園子與池塘的界限邊緣,然后一個趔趄便滑入池塘深處。當(dāng)我重新去打量那個黃昏重新審視我弟弟周長壽的一舉一動,我發(fā)現(xiàn)周長壽正一步步走出時間,然后停滯下來,跌入死亡的陰影之中。

  許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重新回顧那個黃昏,那個平淡無奇的黃昏因為周長壽的死而變得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更在我的記憶深處變得獨特?zé)o比起來。

  許多年后我不時回想著要是自己再晚幾步回屋,或者說繼續(xù)關(guān)注弟弟周長壽的一舉一動,事情應(yīng)該是另一番模樣。周長壽左右來回地在菜園子里走動著,水聲嘩嘩地響。等我在秋水彌漫的空地上飛奔而起四處追逐著水中游竄的魚兒時,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我不知疲倦的在水中穿梭著,寒風(fēng)吹透的臉上掛著絲絲興奮的勁兒,當(dāng)我從那陣陣興奮勁兒之中抽離而出,眼神再次掠過周長壽行動穿梭的那塊菜園子時,周長壽早已不見了蹤影,天空飄落而下的細(xì)小雨點墜落在水面之上,激蕩起陣陣微笑的漣漪。我以為他肯定逮到了那條魚,興奮地抱回家了。

  夜幕降臨時分,我在微雨的夜色里如一尾魚般潛回了家,廚房里那盞昏黃的燈光氤氳出一股溫馨之感,然而當(dāng)我踏入屋內(nèi),看見父母親一臉凄惶焦慮的眼神,頭頂上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那盞燈火竟溢出一絲清冷的寒意來。

  一整個夜晚,池塘邊燈火輝煌,人影憧憧,次日清晨,當(dāng)我弟弟周長壽從池塘深處打撈上岸時,周長壽已經(jīng)變得一身白,仿佛一尾魚,母親使足力氣不停地往他胸口按去,卻只見幾口略顯污濁的水從他嘴里流出來,緊接著是幾條手指大的魚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邊,母親早已哭的昏天暗地。我看著弟弟周長壽無聲的躺在窄小而單薄的棺木里,忽然就想起那一個又一個夏天,我們藏匿在廟宇那個黑漆漆的棺木里。那一個我們一次又一次練習(xí)的場景,而今演變成了一種可懼的真實。

  周長壽的溺水而亡仿佛是我先前所經(jīng)歷的一個延續(xù),仿佛是周長壽那一句話的應(yīng)驗,他確實魚引誘到了時間在外,開始藏匿在時間的陰影里。弟弟周長壽的死讓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起來,作為唯一一個見證周長壽死亡的人,我不敢去聲張,只能把這個秘密深藏于心,直至他腐爛變味。父親并沒有因為弟弟周長壽的死而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甚至他把失去弟弟的悲傷全部發(fā)泄在了我和母親身上。面對父親,我愈加恐懼起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仿佛一根皮鞭般,不時抽打在我身上,讓我不寒而栗。

  我十歲那年的記憶就這樣擱置在水灘上。如果說我十歲之前的記憶沾滿水跡,那么我十歲之后的記憶則是一個徹底的轉(zhuǎn)折。我十歲之后的記憶,是一個少年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奔跑;鹗撬幕,在我眼底,它是另一種水。

  一直到十三歲上初一那年,父親周志佳才從悲傷之中緩過勁來,這一年父親扛著木工箱隨著村里幾個老江湖外出打工去了。那時打工的浪潮正席卷開來。父親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留下母親獨自守侯著家里的那四畝地。以往輕而易舉就能耕種完的四畝地,到了母親手里就變成濃重的喘息聲。母親為了發(fā)泄心中的苦悶,經(jīng)常拿我出氣。索性父親在外面逐漸穩(wěn)定之后,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就會回來。而今我重新回顧那些記憶,總會看見父親提著木工箱,步履匆匆的行走在馬路上,袋子里面則裝滿著香蕉蘋果以及特意為母親買的衣服。

  父親剛回來的那幾天,午休時分,母親總會用幾塊錢打發(fā)我。我接過錢一臉高興地朝幾里地之外的小商品店飛奔而去。時常當(dāng)我把那幾塊錢花完回來時,母親已在院子里從容地洗衣服,而父親則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打著呼嚕。后來為了存錢買乒乓球,我花了五毛錢買了一根爬滿綠豆的冰棒,而后便蹲坐在商品店不遠(yuǎn)地大梧桐樹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等我把冰棒吃完時,腳邊已爬滿了螞蟻。那些細(xì)小的螞蟻圍著滿是糖份的冰棒水打著圈兒。我不知道那時的我為什么吃完冰棒還不回去睡午覺,現(xiàn)在的我極力去體味那時的想法,卻總是一無所獲。我跟滿地的螞蟻玩了一陣,后來一只不知怎么爬到我褲管里去了。我卷起褲管,終于在大腿深處把它捏了下來。我用大拇指一按,它就扁著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緊接著我記得十三歲的我狠狠地朝地面踏了一腳,朝四周茫然地望了一眼,便一臉無趣地回去了。

  一回到家,我就把大門擂得咚咚響。我不停地敲著門,聲音由小漸大,間或大喊母親幾聲,卻沒得到任何回復(fù),只聽見風(fēng)從耳邊掠過發(fā)出的響聲。幾分鐘后,門終于開了。大熱天的,怎么還關(guān)門。我一臉生氣的質(zhì)問著母親。母親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我一眼,雙手拾掇著額頭紊亂的頭發(fā),緊接著滿臉通紅地對我說,桌子上還有塊西瓜呢,乖,趕緊趁涼吃了。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又進屋了。我拿著微涼的西瓜蹲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啃起來。一年后的一個深夜,躺在床上難以入睡的我回想起母親脖子上的紅暈,心底終于明了了其中的秘密所在。躺在床上,我開始為當(dāng)時自己年幼無知的舉動懊悔不已。從那年起,父親每次從異鄉(xiāng)歸來,回來的那幾天中午,我都會很識趣地走開,獨自一人在蟬鳴陣陣的村莊里四處游蕩著。

  在漸次膨脹的最原始的生理欲念之中,我的思想已不再單純。那最原始的欲念在成長的步履中日漸膨脹,它如一塊巨大的鏡子般,彌散著時間的魔力,當(dāng)我一次又一次轉(zhuǎn)身張望鏡中的自己,臉上便總會露出萬分羞愧的神情,仿佛做了什么令人羞辱的事情一般。當(dāng)村里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姑娘扭著水草般柔軟的腰肢從我面前一晃而過,我紅著臉蛋低下了頭。當(dāng)我再次抬頭的那一刻,我看見她們白色格子衫的衣服下,乳房的微微顫動。在這細(xì)微的顫動里,我聽見了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全身的血液幾乎沸騰起來。

  在日漸勃起的性意識里,這一團無形燃燒的大火在我內(nèi)心深處左右搖曳起來,我奔跑著,一路成長。轉(zhuǎn)身回望,我看見的是一條隱秘的河流,嘩嘩流淌。

  許多年后的今天,曾經(jīng)秋水連綿的池塘變成了一塊干癟而毫無生機的空地,它就像此刻我年逾七旬行將入木的老母親楊秀嬌。從醫(yī)院回到老家后,母親楊秀嬌便開始獨自為自己準(zhǔn)備起了后事,那時她的精神氣還很十足,死亡在她眼里似乎平淡無奇,或者說她早已接納了死亡。她躺在床頭,一臉耐心地吩咐我的媳婦提前去街市上買一百五十個咸蛋,每桌八個,如此一來可以擺放十多桌,剩余的也可以當(dāng)作他用。我媳婦小心翼翼地應(yīng)答著,滿臉悲傷與淚水,她一臉急切地從集市上買回咸蛋,看見楊秀嬌緊蹙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時,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一大籮筐咸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胚M密封的罐子里之后,楊秀嬌又吩咐我媳婦去集市上買五十斤草魚,直至我媳婦馬不停蹄地把買回來的草魚拾掇干凈而后放進油煙滾滾的鍋中,母親楊秀嬌又會心的笑了起來。當(dāng)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魚香,這股香氣在寒風(fēng)的傳遞下竄入我母親楊秀嬌的鼻孔之中,她的眼角卻忽然劃過一絲陰郁的神情。我瞬間就把它撲捉到了,忽然間我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想起已步出時間之外的弟弟周長壽。當(dāng)我重新打量那個黃昏,我發(fā)現(xiàn)我弟弟周長壽走出的不是菜園子,他一步步走出了時間,走向了死亡。

  把油炸好的草魚密封收藏好后,那個寂靜昏暗的黃昏,我母親楊秀嬌在油光閃亮的棺木里試著躺了一會后,起身時她朝臉上流露出一絲癡迷的笑容,仿佛在暗示她適才的躺在里面是十分舒服的。離開棺木后,在媳婦的攙扶之下,楊秀嬌又去了山腳下看早已為她選好的墓地。溫和的陽光涂抹在我母親身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極了一尊神情安詳而又肅穆的雕塑。寒風(fēng)吹動著她的發(fā)梢,往一個方向吹,像是要把她吹到天際去。

  把一切后事安排妥當(dāng)后,母親楊秀嬌便一臉安詳?shù)靥稍诖采,她的心徹底靜了下來,她在靜靜的等待死亡的降臨。幾十年隱藏在她身體里的病一點一滴慢慢侵入到了她的骨髓,病所產(chǎn)生的疼時刻提高著她對死亡的預(yù)知感,這種預(yù)知幾十年浸染下來已帶上時光的腐朽氣息。她變得有些無所事事,現(xiàn)在,等待死亡成了她現(xiàn)唯一的一件事情。如果說我弟弟周長壽的死毫無任何征兆的話,那我母親楊秀嬌早已預(yù)知了自己會死于病患之中,從病痛難以根除一天天加重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了對死亡的預(yù)習(xí)。像一個虔誠的圣徒一般,她每天都會在心底默默向死亡這個精靈朝圣一番。除了病痛的提醒,我弟弟周長壽這種幾近完美的死亡方式從某種程度上加深了母親楊秀嬌對死亡的認(rèn)識。幾十年來,楊秀嬌行走在時間里,內(nèi)心去卻做著一直走出時間的準(zhǔn)備。如果說我弟弟周長壽是徒然走出時間的軌跡的話,那么現(xiàn)在,此時此刻,時間的步履緩緩在我母親楊秀嬌身上慢了下來。然而在我們身上,時間卻以一種慣有的速度義無反顧的帶著我們前行著。母親靜靜地躺在我的身旁,然而在時間的維度里,她卻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

  我母親楊秀嬌的未來已經(jīng)一覽無余,而我們的命運卻充滿了未知性。我弟弟周長壽永遠(yuǎn)定格在了那個秋水綿綿的黃昏,我母親楊秀嬌隨著時間的步履一步步后退,試圖與周長壽匯合并靠攏。我日漸蒼老牙齒脫落的父親開始溫順的像一只貓,他火一樣的脾氣早已被時間磨蝕得無影無蹤。夜深人靜時,他便蜷縮在我母親楊秀嬌的床腳,偷偷哭泣著,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母親的即將離去讓他顯得無所適從,時間把我父親周志佳重新變回成了一個孩子。母親柔和的眼神里開始釋放出一種母性的溫暖,她手輕輕撫摸著我父親的頭,像是在進行一場長久的安慰。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被父親壓制了一生的母親渾身彌漫著一股別樣動人的力量。

  我剛滿十歲的孩子不時一臉好奇地探頭朝寂靜的屋子探尋我母親楊秀嬌的身影,當(dāng)他們彼此的眼光相撞在一起時,孩子彈簧一般迅速溜出門外,他像是在探尋我母親楊秀嬌是否還活著。很快,我就聽見門外孩子發(fā)出的聲音:我奶奶她還活著,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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