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馬場小學(xué)轉(zhuǎn)回巨豐小學(xué)，何葉葉是屯子里唯一的同班同學(xué)。她的個子比我高半頭，眼睛大而明亮，說起話來甜甜弱弱，眼睛閃閃的。我一直認為她不是用嘴巴在說話，而是用眼睛說話。她身材瘦弱，風(fēng)沙狂舞的日子，走起路來飄飄的，好像風(fēng)再大一點就能把她刮走。一個春天上午放學(xué)的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昏黃的煙塵從西北的天空翻滾著卷了過來。剎那間黃沙遮天蔽日，鳥藏兔匿，殘枝敗葉張牙舞爪，如潰散的流寇望風(fēng)而逃。沙子一綹一綹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灌滿了“呼呼”的風(fēng)聲。我們走一步退半步，一會兒斜著身子走，一會兒倒著走。風(fēng)中隱藏的那只大手，拉扯得我們東倒西歪磕磕絆絆。我拉著她的手，好像牽著左搖右擺的風(fēng)箏，我真怕一散手，她就化作樹葉飄走。我們到家時，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何葉葉像從土窩里剛爬出來，灰頭土臉，兩根辮子上還掛著幾根纖細的茅草。我伸手想替她摘下那幾根茅草，可一看到她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仿佛喘息著說著什么，不知就怎么遲疑膽怯了。抬起的手拍了拍自己的頭、揉揉眼，就回家了。直到我離開那個屯子，好像再也沒遇到過那么大的風(fēng)，再也沒牽過她的手。我鄰家的女孩，和我同歲，曾經(jīng)摔過我一個大跟頭，讓我很沒面子�？晌以诤稳~葉面前，感覺腰板很直，也很有男子漢的感覺。正是這種男子漢的感覺，讓我做出了一件平時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來。
一次上學(xué)的路上，何葉葉問我：你知道咱班誰最霸道嗎？我說：不知道。她說：就是劉泉，外號叫“小霸王”。劉泉個子是班里的大個子，長得白凈英俊，父母是火車站的雙職工，家庭條件優(yōu)越，學(xué)習(xí)成績也比較好。我來到班里時間短，劉泉給我的印象挺好，從心里也挺羨慕他的。慢慢地才知道劉泉是個孩子王，凡事好出頭，同學(xué)沒人敢惹，包括何葉葉在內(nèi)的幾個女生也常受他的欺負。何葉葉告訴我，一次上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劉泉把老蒼子（蒼耳子）投到向女生，惹得頭發(fā)上粘著老蒼子的女生吱哇亂叫。何葉葉就更慘了，她瘦得衣服不貼身，老蒼子竟然從她的領(lǐng)口滾到了內(nèi)衣里。她又癢又羞，哇哇大哭，幾個女同學(xué)顧不得摘自己頭上老蒼子，攙著她到廁所里經(jīng)過一番折騰才把糾纏在內(nèi)衣上的老蒼子摘掉。我的同桌后來告訴我，他當時在窗外偷聽到幾個女同學(xué)在老師辦公室里控訴劉泉的罪狀，說何葉葉前胸后背被老蒼子劃出了一些密密麻麻的血印子。
何葉葉又問我：你怕他不？我看著她長長的睫毛下瞪得圓圓的大眼睛，說：不怕！一陣秋風(fēng)刮過，幾只大鳥從路邊樹叢中撲棱棱飛起，我渾身毛孔一緊，竟冒出一絲冷汗來。
這天下午第一節(jié)課后，“小霸王”和幾個同學(xué)像猴子一樣在教室里打打鬧鬧、躥來跑去，同學(xué)們避之不及。他為追趕一個同學(xué)，竟然在課桌上左右騰挪。當他一只腳快要接近我的桌面時，我鬼使神差地抬起右腿。右腿和他的左腿在空中相碰，“撲騰”一聲小霸王趴在了桌子上，教室里登時鴉雀無聲。“哇——”小霸王一聲長哭，仿佛是巨石落進深井傳出來的悠遠、沉實的回聲。房檐下嘰嘰喳喳的麻雀受到驚嚇，驚慌落魄地飛走。隨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站在老師的辦公室里，老師批評、呵斥的話一句也沒聽清楚。直到一陣罵聲越來越近，學(xué)生報告老師說看見劉泉他媽來了，老師讓我趕緊離開辦公室躲起來，我才猛地回過神來。事后才知道劉泉摔倒后，同學(xué)飛快地把班主任老師喊到教室，班主任老師派兩名學(xué)生架著一瘸一拐、哭哭啼啼的“小霸王”回家了，然后把我?guī)У搅宿k公室。其實，老師批評、呵斥我時，我大腦開了小差兒，我努力回憶著教室里發(fā)生的那一幕，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的右腿怎么會抬得那么高，劉泉怎么會像紙飛機一樣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雙臂向前伸開又像青蛙一樣穩(wěn)穩(wěn)的趴在了桌面上。后來我結(jié)合同學(xué)們的描述，還原了當時的情景：劉泉趴在我書桌上的瞬間，桌面向著劉泉身體這邊傾斜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平穩(wěn)，桌子腿顛簸著前移了一寸左右，地面磚縫里升騰起一縷塵埃，慢慢地上升。他趴到桌面上一動不動，又好像攢足了力氣猛地抬起頭，噴出的氣流推動著哭聲灌滿了教室，這哭聲在教室里打了一個旋兒，又從敞開的門窗蕩了出去。冬天窗框上糊的報紙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字體已褪盡了墨色，一條條、一片片卷曲著。“小霸王”的那一聲長長的哭聲穿過窗子時，那些條條片片的紙竟然一陣陣地抖動，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的鼻涕和眼淚流到了桌面上的算數(shù)紙上，抬起頭時半張紙粘在了他的臉上——面目全非。
我靠著教室的西山墻，露出半個臉向東邊老師辦公室那邊張望。一個中年女人正在辦公室外叫罵，身子不停地擺動，還夾雜著手勢，我的班主任正在勸說著什么。我感覺事情一會兒半會兒完不了，就一溜煙兒地跑回了家。在家貓了一個星期后再回學(xué)校時，一切都已風(fēng)平浪靜。
三年后的春天，我當時已轉(zhuǎn)到吉興小學(xué)讀五年級。父親去長春市二道河子區(qū)遷祖父的骨殖準備回山東老家安葬，我請假和父親一起去了長春。離開在八里堡居住的伯父家，父親背著祖父的骨殖直接去山東，我自己坐著火車返回鄭家屯。日落的時候在巨豐屯下了車，我找到了劉泉家，他媽媽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在他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大米飯，一碗西紅柿炒雞蛋。吃完飯，劉泉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到離家很近的坨子口才返回。
站在坨子口，已隱約看見了家中的燈火�；仡^觀望，起伏的坨子好像臥著的巨獸，淺藍的天光籠罩的灌木叢好像是它聳動的鬃毛，幾只大鳥像天幕上滴落的墨滴倏的落入坨子深處的密林。整個天地一下靜了下來，彰顯出它的悠遠和遼闊，劉泉的身影融進了那茫茫的夜色。
如今，天各一方。女同學(xué)，男同學(xué)——他們一直居住在我遙遠的童年的時光里，陪伴我做著童年沒有做完的夢。他們生活可好，我祝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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