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十幾年前，我在長江岸邊的一個小漁村，吃過一回有河豚、鰣魚、刀魚的魚宴。河豚肥而不膩、肉質(zhì)細嫩，鰣魚、刀魚入口即化、鮮美無比。幾個小時后，味道仍留在齒頰間，令人回味無窮。
煙花三月，文友邀請我去“中國河豚島”采風(fēng)，我想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尋找江鮮那份久違的風(fēng)味。
車過揚中長江大橋，看見河豚雕塑，想必已是揚中了。眼前這方神奇而秀美的江中綠洲，四面被萬古澎湃、浩蕩亙流的長江水包圍，宛如一顆漂浮于江面上熠熠生輝的明珠。形于東晉成于清光緒年間的揚中，市域總面積僅332平方公里，人口只有28萬，卻有著120公里江岸線。彈丸之地的江心島卻能把一條毒魚作為產(chǎn)業(yè)推向全國，聲名隨之蜚聲鵲起的揚中，還在全省率先奔向了小康，令我匪夷所思。
安頓好旅館后，我獨自沿著環(huán)島江堤公路漫步。身旁偶爾有下班的路人騎車經(jīng)過，歡蹦的孩子三五成群，說笑著放學(xué)回家，老人在草地上操練太極。沐浴在夕陽余輝中的人們滿臉自信、怡然自得。不遠處一江春水緩緩東流，唯見斑斕的落霞與低飛的江鷺。淡淡的細霧與輕煙中，有三三兩兩的輪船過往，響亮的汽笛聲不時傳入我的耳膜。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舒緩的江水，萋萋的芳草，桃紅柳綠的田園，青磚黛瓦的農(nóng)舍，籠罩在金色霞光中，顯得恬靜和諧。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夜宿江畔旅館，睡夢中的我竟做起河豚詩的夢。
揚中家家燒河豚，人人有絕技，處處風(fēng)味獨特，就連祭祖、慶喜、女兒回門都要吃河豚，河豚是宴客的頭碗菜。來到一爿周姓農(nóng)家河豚館，廳堂后連著廚房，有寬闊的后院，很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西院墻水泥地面上，躺著幾條活蹦亂跳的河豚。沒有看過河豚的我，好奇地跑去用腳尖輕輕觸碰河豚。
“河豚會鼓氣裝死給你看，它們已生氣了，肚子鼓漲漲像個玩具的樣子，很可愛吧？”周師傅邊蹲身拾魚邊說道。
“哦，河豚還這么古怪。”我驚詫地問道。
與河豚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周師傅，說起河豚精神倍增、如數(shù)家珍。他揮動一把亮閃閃的剪刀，像庖丁解牛一樣，進入了殺河豚的境界。只見剪刀迅速被插入河豚眼睛后約兩寸的地方，剛才還活蹦亂跳的河豚立即悄無聲息。周師傅告訴我他采用“一刀即死”殺河豚法。在一個長方形不銹鋼托盤里，河豚的卵巢、肝臟、脾臟、魚籽、魚眼、魚皮被取出后，依毒性大小依次排列著。反復(fù)清點內(nèi)臟的周師傅，直至確定一件不少才放心。他將內(nèi)臟倒入盛有草木灰的另一托盤，拿銀簪撥弄，待殷紅的內(nèi)臟沾滿黑灰后，還拿透明的保鮮膜連同托盤纏裹了兩道。
“殺河豚這么麻煩復(fù)雜呀？”
“河豚毒性很大，非這樣不可。”
“河豚內(nèi)臟要怎么處理呀？”
“要么深埋，要么高溫焚化。”
左手拿魚，右手拿細長銀簪的周師傅，仔細尋找河豚背部隱形的血管。血管被銀簪挑破后滴著余血，被嘩嘩流淌的自來水漂洗了很久。聊起周師傅少年時與父親捕撈河豚，年輕時考河豚烹飪資格證書的情景，已過花甲之年的他激動得像個孩子。
他的祖輩是從外地來揚中島墾殖的移民，那時生存條件非常艱苦，捕撈河豚是為了改善生活。每年春季河豚很守信，喜歡洄游揚中產(chǎn)卵繁殖。冒險的漁民撐船去江中捕撈河豚賣錢，貼補窘迫的經(jīng)濟。捕撈方法雖原始但很講究，漁民們往往在江中用竹笆圍好一段水域，柵欄截流捕撈，講究捕大不補小，小的必須放生。聰明的揚中漁民不斷探索，后來發(fā)明了扳罾（zeng）、吊罾、滾鉤、吊鉤、三層網(wǎng)捕撈方法，捕撈河豚不再費時費力。每次下江捕撈前父親必先放鞭炮祭河神，餓死不吃翻身河豚，舊時民俗令他記憶猶新。參加河豚資格證書考試時，每名考生燒好河豚后，要求自己先品嘗，再由評委會綜合考核。幾個膽小不敢擔(dān)當(dāng)?shù)目忌�，面對自己親手烹飪的河豚，竟嚇得當(dāng)場放棄了考試。
幾道常見的農(nóng)家菜過后，河豚像壓軸的大戲，眾星捧月般隆重出場。
“快請放心趁熱吃，周師傅已試過毒了。”
不同品種的河豚毒素不同，即使同一條魚，在不同季節(jié)體內(nèi)毒素儲存量也不盡相同�？粗启~非魚、是肉非肉、香氣撲鼻、紅彤彤的河豚，我卻猶豫起來，久久不敢舉箸。文友笑著勸我，揚中人既敢于冒險，又富于開拓，現(xiàn)在的河豚已是人工低毒或無毒化養(yǎng)殖，吃河豚不會中毒。
參觀長江漁村近自然河豚養(yǎng)殖場，我對吃河豚會中毒的顧慮蕩然無存。
站在河豚養(yǎng)殖場大棚長長的跳板上，只見主人正用米蝦、螺絲、蚌肉、小雜魚等餌料投喂河豚，歡蹦的河豚在水中飛快搶食。女場長告訴我，揚中人挖引江水，靠近江邊搭建一排排自然的循環(huán)水域，大棚養(yǎng)殖河豚。人工養(yǎng)殖河豚成功后，揚中每年都組織養(yǎng)殖戶放苗魚入江，作為因長期濫捕，對長江生態(tài)惡化的回報。給河豚投喂無毒的食物，讓河豚不再吃海中有毒的藻類，有毒的生物，劇毒的魚類，從源頭上阻斷河豚有毒的食物鏈，讓河豚變的無毒或微毒起來。這些人工養(yǎng)殖的河豚，用塑料袋盛裝充氧后被打包空運到全國各地，滿足國內(nèi)每月幾十萬條的河豚需求。最遠空運到了新疆的烏魯木齊，茫茫的戈壁與大草原。現(xiàn)在即使身處遙遠的大漠，也能品嘗到河豚鮮美的味道。
揚中人用全新的逆向思維，詮釋《左傳》中對河豚“有甚美必有甚惡”的句子。他們大膽探索養(yǎng)殖河豚新方向，既把河豚往無毒食用方向養(yǎng)殖，也把河豚往有毒科研方向養(yǎng)殖，提取河豚毒素，用作麻醉劑、戒毒，研究毒素藥用價值。
“蔞蒿短短荻芽肥，正是河豚欲上時。甘美遠勝西子乳，吳王當(dāng)時未曾知。”詩人洪駒父作《詠河豚西施乳》時，未曾知曉揚中人敢為天下先的河豚情懷：
不因為河豚有毒，就放棄冒險的開拓精神；
不因為河豚難以成活，就放棄人工養(yǎng)殖的信念；
面對河豚有毒的危險，具有臨危不懼各負其責(zé)的擔(dān)當(dāng)精神；
面對河豚毒素，能夠大膽轉(zhuǎn)變思維，不斷探索河豚毒素科學(xué)價值；
我近期從網(wǎng)上得知長江刀魚、鰣魚從以前每斤8000元已降到700元。堅信它們會像河豚一樣被端上全國人民的餐桌，已勢在必然。沿著環(huán)島江堤漫步，吃天下最美味的江鮮，揚中人難道不是天天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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