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到的向日葵》
我所看到的向日葵名不副實
作為天空之上的獨裁者
在低處獨一無二的代言人
除了臣服，它沒有資格認識
自己的宗教和上帝
它們遠離比自己
稍高一點的天空
就像病態(tài)的梵高
和走火入魔的尼采
它們的頭顱因反復(fù)練習(xí)思考
而愈加肥碩，笨重
它們纖細的脖頸
因思想的捶打
近乎扭曲，乃至斷裂
就如無數(shù)個被時代
推出舞臺的先天畸形者
它們用瘦弱的身軀
在弱肉強食之地
宣示自己的領(lǐng)地
生命總有不能承受之輕
比重還要沉重的輕
就像這世間一切
美好的東西
一旦賦予它更美好的寓意
它便毀滅
所以，面對這些沉默的向日葵
我選擇用更為沉默的方式
走近它們。除此之外
我不愿再在它們
搖搖欲墜的身上附加只言片語
也就是說，面對它們
這首詩都是罪過
《在心里私藏一匹馬》
給它青草，讓它果腹
給它河山，讓它馳騁
給它月亮，讓它安靜下來時
能像美人一樣借著月光
梳理自己的毛發(fā)
躲開號角，因為我希望
它活得更長久
躲開伯樂，因為我希望
它活得更自然
躲開英雄，因為我希望
它不會愛上韁繩
把能躲開的都躲開吧
因為我希望
它就是一匹馬
像在心里藏起一個和自己
同名同姓的人
一定要在心里私藏
一匹鮮活的馬
要藏得足夠深呵
深到許多年后自己都忘了
身體里還有一匹馬
深到從來都不覺得
自己就是一匹馬
《最后》
被稱為外祖母的那個人
已經(jīng)和托舉著她的席子
一樣輕了，甚至
她比席子更輕一些
饑荒、戰(zhàn)爭、疾病、宗教
以及丈夫和兒女
那么多的苦，將她的神
賜予的九十三年
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因為太過沉重
她把帶不走的都拋給了塵世
譬如她艱難地睜開眼
看我時，憐惜和
悲憫的眼神
多少年之后還壓得
我直不起身來
多么重呵，如悲傷的落日
在最后的時刻依然
身不由己地做著
向下撞擊的加速運動
多少我曾反復(fù)贊美的東西
都躲開了它——
云朵托不住它，鷹隼托不住它
我的目光也托不住它
所以我也躲開了它
只有那些瘦弱、卑微的草
如外祖母干枯的臉上
更為干枯的眼睫毛
稍微支撐了一下
可天還是黑了
黑得那么徹底
她的天黑，還有我的天黑——
我的外祖母
她用長閉的雙眼
決絕地
將我推開
《老電影》
只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小角色
他離去時落寞的身影
被長鏡頭刻意以黑和白的名義
緩慢地推遠，推向未知
作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他就像從縣城
拐彎抹角的小巷里
買來的一張劣質(zhì)碟片
如果播放時沒有卡帶
他將會被電影里更重要的人物
和更曲折的故事，推得更遠
就如這些年里的我們
遠得已經(jīng)與自己素不相識
多好啊——這恰好卡住的影片
讓我更有理由關(guān)閉放映機
關(guān)閉像蛇一樣貼著心爬行的故事
就像一朵浪害怕被大海抹去
就像一個人害怕被人群吞噬
就像顛沛流離的我們
始終都疼愛著
微不足道的自己
《多了一個親人》
如果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我就不會知道他在世間
已經(jīng)默默存在了這么多年
這個與我血脈相連
卻又素昧平生的人
他用永不再見的決心提醒了我
我在世間又多了一個親人
《那個人在河邊站了一下午》
那個人在河邊站了一下午
就像河流欠了他一座橋
就像生活欠了他一口水
他眼睛里的污濁
與河水的污濁
時而稱兄道弟
時而相互攻伐
面前的河流是水
背后的人流也是水
站在時而向內(nèi)時而向外
傾斜的天平之間
面對兩邊那么多被水
永遠留住的人
他猜不透哪一條河深
哪一條河淺
《致未來的你》
我會成為誰的父親
就像誰會成為我的女兒
我會為誰活她的衰老
就像誰會為我活我的年輕
我會為誰命名
就像誰會為我蓋棺
我在練習(xí)等一個人——
在并不富裕的心中
掃出一間向陽的房間
用從春天偷來的鳥語和花香
裝飾墻壁和空氣
從此刻起，我會將時間和快樂
悄悄藏起來
只為你的前半生降臨之后
我有充足的后半生
與你一起揮霍
心照不宣的幸福
《霓虹燈下》
霓虹燈沿著馬路一字排開
如昏黃的落日
分身而居，各自沉默
傾斜的身影同樣是沉默的
在落日與落日之間
貼著地面挪動
它時而消失
時而又從下水道的井口爬出來
它爬出來的時候
總是會嚇我一跳，又總是
讓我在驚嚇過后慢慢暖起來——
就像一個孤獨的人
遇見一個更為孤獨的人
我在與自己身影的比較中
體會到了無與倫比的
優(yōu)越和快感
《現(xiàn)狀》
挺好的。除了學(xué)會了
壓低肩膀，埋著頭走路
除了偶爾會把敷衍
當(dāng)作關(guān)心，當(dāng)作
添加了防腐劑的愛
暗箭總是不可避免
所以在疼痛中學(xué)會了
將疼痛忍住，學(xué)會了
把自己視為一具
百毒不侵的行尸走肉
有時候，也會陪著萬物
練習(xí)自大和招搖
可我又總是那個蹩腳的學(xué)徒
無法做到一一投其所好
還在寫詩，因為廉價和淺薄
始終不知道該送給誰
就像這一首，除了我
沒有人會在意它的出處
《遠方》
真正去過的人都不再回來
只有半途而廢的人
在任意一個小站
信誓旦旦地拋售他們
虛構(gòu)的成就
用來抵押回程的車票
我們的火車?yán)@過他們
瘋得有一種脫軌的快感
它的快和我心里的慢
在無意或有意中構(gòu)成了
一種看不見的對比
那是一種五馬分尸的感覺——
借一個死去詩人的名義
十個我在剎那間全部復(fù)活
如十個陌生人
對視、轉(zhuǎn)身、離開
將彼此視為陌生的遠方
《良宵》
小南風(fēng)多么輕
借著夜色 ，它像所有
美好的事物一樣
喊你的名字
而你的名字，正是你
不可辜負的一生
突然想到生活
想到生活于我
除了孤獨，也就
只剩下富裕了——
多少年了，你遇見的
哪一道被別人輕蔑的風(fēng)景
不曾填補你饑餓的內(nèi)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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