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
星辰在長河中蘇醒。高處缺席的
散落在事物之外的北風
打磨著樸素的夜晚。
高原何其盛大。
除了風，皸裂的冰，來不及消融的雪
緩緩走回源頭的泉水……
我木訥地，像守望著什么。
暮色下猶意未盡的寂靜的聲音
在反復召喚。
又寫，在常牧鎮(zhèn)
像一滴水，一根草，低調，蟄伏。
像與某個死角相依為命，依然那么小
常牧鎮(zhèn)，如我遭遇的低谷
卻在一首小詩中挺身而出。這是我最好也是最壞的時光
漫長的日子枝蔓一樣延伸到屋頂
最后遮蔽了天空:我筆下金黃的抵達，磨損了肉身的勞累，
卻想表達得足夠明白。
想盡快離開這個蝸居十多年的小鎮(zhèn)
我知道有什么
還要還回來，包括感情，詛咒，眷戀
幾乎沒人能夠拒絕
內心的荒蕪和每年十二個月的河流。
這么多山溝，這么些村莊
一直古老地活在這里
群山之腳，深不見底的一顆又一顆星辰
欲從溪水里跳出來
遺落在這里的心
不斷地把自己覆蓋起來，當成時間的幻覺
直到從鏡子里看到
一根一根變白的頭發(fā)不停挖掘、轉移我的青春
它們要隱秘地構成我內心的隱喻
如恐慌，這一切剛剛蒸發(fā)的昨天
仿佛要把一些細節(jié)還給悲喜中的自己……
自喻:雨之翼
一滴雨，又活了下來。
它死過一次，在高高的天空
像一滴淚，在一個人的眼睛奔潰前，朝你飛來
收集白云，湖泊，陽光，草原，噙著灼熱的想象力
朝著天空研墨
在大地上寫下一幅狂草的雨滴的書法
你懂這血肉之軀，呼吸，和心跳。
這雨上的生命仿佛舉著一簇藍色火焰
它仿佛吸收了整個天空，攜帶它的果汁
抵達你指定的花朵，激情，野心。
……墨跡還沒有干透
翹卷在瓦片和草叢之間的時光如水，將要決堤的日子
研磨人間的那些碑銘
在陽光中拆掉霧氣，植物，用余生的氣力掀動海洋這部書
而這遠遠不能被一座燈塔所理解
當我們在洋輪上避雨，一顆自尊心，不敢碰觸
已被流水帶走了的兩岸，和被一滴雨噙在眼角的天空。
賣炭翁
一枚炭在我心中活了多久，隔岸觀火者
就存在了多久。
沒有一絲火光是多余的
它在燃燒，蔓延，躬著細長的身子
把一枚炭一把推開。
小寒的風，讓完整的事物破碎，讓不同的炭
在不同的火焰上飲著回家的念頭。
什么時候，一枚炭才能被火焰溫暖?
塵世陡峭，靠著一副棺木
我們要回到生命的終點。摸出體溫
我在一枚炭上建佛堂，讀經
把與我討價還價的人看成高僧，或菩薩
火焰是一頭獵豹，常在人間流竄作案
隔著肚皮
而現在，我把經書讀成灰燼
仿佛在演練一場生命的名利場，卻跟不上生活的節(jié)奏。
想起那年從坎布拉山谷走過
樹影與山脊之間的屋舍
把沿途的風景讓給山谷。云朵，杏花
盤旋的山路
奔涌而來，傾瀉而來，直到山灣翻卷著
從后背淹沒我。
——未醒的，坎布拉山谷叢林間隱藏的綠
如從幽深的時光駛出來
又被峽谷吞咽……
與一幅唐卡對話
所有的事物聚集一處。受孕的生和滅
竄動在筆尖上漾出古銅色神恩。青海湖以南，草地帶來回響
密集的楊樹葉片，寺廟里光線紋身
畫筆，羊皮紙，礦石顏料，支架
繃緊湖水上的藍，天空的藍，在佛像完成前
羊皮上漏出眉梢，眼神，臉頰輪廓。
更高的視角中雪從山巔消融，
巖畫奔涌。殘篇斷簡中走出的人
對信仰和生存構成了哪些力量?
金橘般開放的夢，祖國，骨頭，河流，那枚逃離的棄子和誘餌
同樣在巨力狂旋中挖掘祖先遺下的金屬畫廊
四處漏風。時空正在消失，我，和你，緊握著筆
蘸上顏料，聚精會神，畫布上，懸空的，無力控制的騷動
已是經年塵霜所能擁抱的各自的余生……
著書立說記
亂世喝酒，盛世著書。喂養(yǎng)過的詞語，心境，刀子
都可以隔著油膩膩的時光產卵
我一點兒也不忌諱指認自己的罪名。胸無大志
曾在歧途上磨損過中年之境
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卻在一首詩中替別人敲鐘
時光因此復活在殘存的愧疚中
你如是說。我是一個冷血的俗人
可能槍走火了，傷到的是自己，或者是自己喜歡的一個詞
你別說我曾用二兩酒把敵人喝成了朋友
你別說仕途兇險，落下口實
我要讓這荒廢有理有據，至少在一首詩里。
青石帖
不能荒蕪啊，在體內，蘊積溫馴的東西
就算點燃不起一根燈芯
就算鐵錘的敲擊有著古銅的靜寂和回響。
雨水還要下，日光還要照
就算你再也無藏身之處，青石啊，大地上留下過灶臺
那個經常在發(fā)育期的山坡曾長滿過青草
你不能不在場啊，露出自己的面頰
這被祖國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忽略過的面頰
那墓地和墓碑上的冷風
還要斧子般劈下來，
它阻止不了從你體內駛出來的火車
阻止不了射出來的微弱的燈光。
阻止不了。
青海詩簡
那匹名叫月光的駿馬，臨空懸腕
向青海深處書寫細微的波瀾。一會兒是篆
一會兒是隸，一會兒是狂草
一幫紙上談兵的文人，說豪情，談家國情懷
駿馬的鬃毛揚起，如風，如芒
高山，溪流，如琴弦，如電閃雷鳴，如浪濤驚醒。
我愿這陡峭，是一個人的詩地理
是一條河一座山
讓青稞酒沉醉不知歸路，會愛上的地方
懂來龍去脈，靈魂貶謫藏著一張地圖。
馬，或者喪失斗志的詩
有時候，馬的嘶鳴也有著孤苦與悲嗆
誰也不能代替憔悴，厭倦。
它揚起四蹄的奔跑
無疑成型于過去。在這個即將日出的早晨
一匹馬蒼涼的嘶鳴
像來自古代，它沖向遼闊的空地
用寂靜的草原敷衍我。
草木枯萎，秋風蕭瑟，更遠的地方
秋天能留下來。
我們逗留此處，看流水載著落葉
我還叫不上它們的名字
馬的鬃毛里的時光，卻深不可測。
吹醒
風，吹過了一粒草籽。
風，吹熟了丁香花和石菖蒲。
我在青海，趁著時光尚好山巒起伏
容我對萬物眾生，憐愛敬仰。
中年讀王維
山水在繼續(xù)引路，而否定的月色，竹林，清泉，巨石
在兩場暴雨的間隙里。
來不及閑情，我在雨中飛奔，
親手埋掉積攢下來的這些閑情逸致。
有人東一口，西一口地企圖救活詩歌
想在奄奄一息的畫作中
埋了自己。大好河山度日如年
陷入回憶的兩把空椅子有更多的隧道和深淵。
告訴你，一個倦怠的中年，它與榮譽，職位，理想
存在太多的坑。
我們會更加焦慮，尤其是山水開闊的地帶
成天斗志昂揚，卻又一無所獲。
等待窗簾上的山水顯得虛胖
我們渾身的虎骨皺褶成幾粒生僻的青海方言
像一場突然發(fā)生的肺炎疫情
沒來得及防控，就在密謀的，尖銳的霉運里
看見自己的身體
有很多大部分被別人拿走。
望春風
有風，吹進春天里。
花朵，柳枝，溫潤。不可察覺的草木的萌芽
有如某種來臨的力量——
它癡迷，創(chuàng)造
看不見的大手執(zhí)掌著畫筆揮灑，深色的顏料
綠，紅，粉色
反復洇染栩栩如生的周邊，四野。
城市，鄉(xiāng)村，接踵摩肩醒來。
溫暖的陽光，明亮，幾乎不可見
如同投放某種欲望，花朵，柳枝，草芽舒展四肢。
像藝術，這么多斑斕的條紋，將要混合搭配在一起
不同顏色的界限一再被沖破……
鳥鳴清脆地響起
春天，那四周和高處一直回蕩的，某種將成為春暖花開的巢穴
向我們涌來……
詩經
各自沉迷，或各自陶醉
我們都會把獵戶座從博物館拉出來
把依舊不知行蹤的河流、蒹葭，用力扣出來
裝幀扉頁，撰寫序
面試的詞，有多普勒效應。一些植物會反季節(jié)生長
那些從列國溜出的蔬菜，草木，河流，男女
他們不過濾自己
原裝，打包，咆哮的詞一個挨著一個
一路下來
我認出一個沉默的證人，從一頁紙上
把人間的疑問留給歷史去珍藏。
我認出，光芒，正是我在找的
那束光
懷春，磁性，泅渡，藝術。
它替代我，和一杯水談安身立命
把一株梅花栽在內心深處。
不說交流電，城堡，胭脂
調酒師在碉堡里建了一座青年旅館
想一想鳥站在樹上的樣子
易水再寒，也要將麥田里的守望者拉出來
像每個人是獵人
從字中走出來的人
他僅僅是獵人，白日夢境，教授，鴻雁，狗
平板波瀾中漏出的詞性
寫下河東河西，寫下鼴鼠之王。
在湖之側
黃昏推開湖水
幽暗中的漩渦，窸窸窣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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